90年前,美院首任院长林风眠这样告诫我们
2018-1-22
潮望艺术网
1928年,年轻的林风眠在蔡元培的支持下,出任国立艺术院首任院长。
国立艺术院开学典礼
许江、孙景刚、邬大勇 420×800cm
作为中国现代美术教育的重要奠基人之一,林风眠坚持的「兼容并蓄」的学术思想成为中国美院始终坚持的学术脉络;他开创的「融合中西」的艺术道路,创造了中国艺术教育史上的重要篇章,培养了吴冠中、赵无极、朱德群等一代蜚声中外的杰出艺术大将。
为了寻求中国艺术的复兴与发展,林风眠于1928年国立艺术院纪念周上发表题为《我们要注意》的演讲,痛陈「救中国艺术于危亡」的诸般「注意」,并发表于1928年10月1日出版的第一期国立艺术院半月刊——《亚波罗》上。
在即将迎来中国美术学院建校90周年之际,让我们一同回顾美院老校长的告诫,聆听他的教诲,继承其「为艺术战」的精神。
我们要注意
林风眠
艺术运动该有两个重要的观点:第一,要从创作者本身着眼,怎样才可以使艺术时时有新的倾向,俾不致为旧的桎梏所限制;第二,要从享受者的实际着眼,怎样才可以使大家了解艺术,使可从艺术的光明中,得到人生合理的观念,同正当感情的陶冶。
站在现在的中国,谈艺术运动,第一个难题,便是作品问题。中国在唐宋以前,不管把艺术认作如何不关重要的东西,一般创作家,至少尚能描写他自己的意趣与其风度的表现;到了宋元,能够表现到这一层的作家,已经很少;清代而后,除模仿前人笔墨而外,很少是含有时代之意味或能特创一种作风的;降至现代,国画几乎到了山穷水尽,几无生路的局势!西画方面,虽近年来,作家渐多,但充其量,也不过照样模得西人两张风景,盗得西人一点颜色,如此而已;真正能戛戛独造者,亦正如国画一样,概不多见。以此而谈艺术运动,且不论国人干脆就不会有此种兴味,即使有之,试问我们将用何种说明,使其了解?
林风眠与恩师梁伯聪
翁诞宪 200×200cm
此种责任,别人是负不了的,归咎,仍不得不归在艺术家之不努力上!
要说中国没有艺术家,这话谁都不信,甚至有人会突然地跳出来,大声疾呼地说:「我是艺术家,艺术家在这里!」是的,你是艺术家,但未必是能创作艺术作品的艺术家!我们知道,你的技俩,至多不过会办一两个有名无实的艺术学校,能写两篇谈论艺术的文字,能暗暗地向别人多放两枝冷箭,如此而已!至于真正的艺术是什么,怎样正确地画成一张图画,你却未必知道,或者根本你就不想知道!
比较切实在艺术上努力的,一般知名的西画家,似乎还不及安分守己的国画家;尤其这些人都是以私德自守,有着孤高自喜的皮气的。但仍是可怜得很,可怜有这样大的决心与努力,而他们的基本观念,却被远在数千百年的传统思想所束缚,绝不肯一时离开这些历史上的死骷髅!
1923年,在法国学了三年绘画的林风眠(中)游学德国,与好友林文铮、李金发去柏林
在这样氛围气里来谈艺术,已经是笑话,何况艺术运动?
艺术,原来曾有「为艺术而艺术」,同「为人生而艺术」的两种。两派各有其创作家同批评家,其间的争论,也异常地激烈!前者大概常谓后者为不是纯真的艺术,后者也常谓前者只自己崇拜自塑的泥菩萨无聊已极!
依我们看来,两种并无所谓冲突或彼此之分的:就前者而论,艺术原不必如经济学同政治学一样,可以直接干涉到人们的行为,他们只要他们所产生的所创造的确是艺术品,如果是真正的艺术品无论他是艺术的艺术或人生的艺术,总可以直接影响到人们的精神深处。
林风眠在柏林作画
崔小东 200×200cm
不论他们的争论如何,但每一个新的艺术运动,形式上,一定有许多人在向他们赞美或诅咒;精神上,却有意无意间,受到了很深很大的影响!
中国的情形如何呢?赞美者自然不必希望,即肯加以诅咒同嘲骂者,亦绝不觉多!他们第一是看不起艺术!艺术在他们眼中,不视为斗鸡走狗的贱技,便算他们的恩惠;视为无聊的消遣品,却是天经地义的本分!以此,中国的画家们,不是自号为佯狂恣肆的流氓,便是深山密林中的隐士,非骂世玩俗,即超世离群,且孜孜以避世为高尚矣!
中国美术学院巨匠广场名师雕像 (左:蔡元培 右:林风眠)
在这种趋势之下,中国的艺术,久已与世隔别,中国人众,早已视艺术为不干我事,遂至艺术自艺术,人生自人生;艺术既不表现时代,亦不表现个人,既非「艺术的艺术」亦非「人生的艺术」矣!
中国艺术界之所以成功这种奇奇怪怪的情形,大概不是没有原因的。就我们个人所观察,以为至少有如下的几点毛病,要救中国艺术于危亡,非先从这几点下手不可!
林风眠与师生在西迁途中
何红舟 200×200cm
第一,艺术批评之缺乏。
最重要的,没有历史观念的介绍。我们不敢希求中国现在产生像欧洲伟大的美学家,如康德、斯宾塞、居友、万龙诸人,用哲学、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学为基础,去批评艺术的批评家;即现在中国艺术界中,觉得最需要的美术史家,都是很少。中国人有一种不求甚解的遗传病,谈文艺运动,忘记介绍希腊的神话,和荷马的史诗;谈易卜生,忘了译他主要的作品伯兰;
谈艺术,亦是如此,Cezaune,Van Gogh,Matisse在他的皮毛上,大吹特吹,埃及希腊的反而没有人介绍。马路上,咖啡店里,自称为艺术批评家的,恐怕Phidias的名字,都很少听见,还谈得到Callicrates,Ictinos,Mnesicles诸人吗?这样没有历史观念的瞎谈艺术批评,结果不特不能领导艺术上的创作与时代产生新的倾向,而且使社会方面,得到愈复杂纷乱的结果。
介绍方面如此,整理方面更没头绪,编一本比较完密一点的中国美术史,暂时是不能产生。批评方面,没有切实的基础,常影响到作家方面,没有新的变更。整理方面,没有一个统系而所谓新的创作,又将怎样去长出芽来呢?无怪乎中国艺术流于模仿,而永远不再发生变化了!
1950年代的林风眠,在杭州玉泉寓所
第二,艺术教育之不发达。
中国的艺术学校,如今总不能说没有,国立的,私立的,到处都是。有这样多的艺术学校,宜可以产生许多新的艺术创造者了!但是,结果下来,一个什末艺术大学的毕业生,往往连张图画都画不成!这也没有别的,艺术教育机关虽然那样多,国立的呢,往往是专门位置失意政客的场所;私立学校,却又在那里向学生同教员逐什一之利,在学校方面,只要学费要到手,学生上课与否可以不管,青年学生,正是好玩的时候,学校既不加督促,乐得逍遥自在,各适其适,艺术如何,管得着吗?
第三,所谓艺术家者的态度问题。
中国艺术界之最大的缺憾,便是所谓艺术家者,不事创作,而专事互相间的攻讦!为什么叫做艺术家?因为他可以创作许多艺术作品,不是因为他的头发长,或者样子脏,也不是因为他好吃酒,及咖啡或者口头有一柄烟斗!
然而我们的艺术家们,却并不这样:某天某日,在某报纸上刊出来了,说某人是艺术家;于是别的朋友们看到了,也称他为名艺术家;于是他也自称艺术家;于是头发留得更长;于是衣服穿得更怪;于是发皮气骂人;于是向别的艺术家们放冷箭;于是争此校的教职;于是争彼校的地盘;争而得,艺术名家之名,洋洋在耳;争而不得,冷箭放得更凶;于是今日甲与乙为群,明日丙与丁为党;于是大争大斗大骂!画点风景画及裸体,报端批评批评,自以为真是时代中杰出之艺术家了。
诸如此类的艺术家们,他们之所以能够如此放刁,我们以为,最大原因是中国艺术常识异常缺乏,致使一般人对于艺术的认识,非常浅薄,因之这般狡狯之徒,便可冒艺术家之美名,行其勇于私斗的流氓手段之实!此种人的品格固无足深惜,可惜清白的艺术界,竟为此类狂奴所玷污了!
林风眠在渔区写生
吴山明 138×69cm
第四,没有一个新的艺术的集中点。
所谓新艺术的集中点,再具体一点讲,便是大规模的,定期的展览会。艺术的评判,到底是要对了原作,然后才可以做比较正确的批评的。在第一点中,我们说,中国艺术之不进步,在艺术的理论之缺乏,这是没有错的,但单有理论,而没有真的作品,与之对照,理论之为效,亦已微矣!在第三点中,我们又说,中国所谓艺术家者的态度不好,不事创作,而专事攻讦私人;而彼等之敢于如此,却是一般人艺术鉴赏力太小,不辨何者为艺术之好坏与真伪,故每受此辈艺术家之欺骗,而任其如此猖狂!
艺术不比别种东西,它之入人,不分贤愚,只要是件真正的艺术作品,其力足以动一人者,也同样可以动千百万人而不已;如是,则艺术品之真假,极容易辨别——亦即是说,此辈不成材的艺术家,打倒是容易的,只要有大规模的展览会,只要大家拿出作品来!
夜间毁画
吴宪生 192.5×204cm
此外,展览会既陈列若干家数、若干派别的作品,其中必有一家或数家,一派或数派,为此次会中之最得多数赞同者,这就可以指明,在我们这个时代,像诸如此类的作品,才是接近时代的作品——这,也督促艺术家们,向新的艺术进行的一个绝好的方法。
林风眠 人类的痛苦 布面油画 尺寸不详 1929年 原作已毁
说到此处,我们便不能不谈一谈大学院美术展览会的事了。
这个国家主持的美术展览会,可说中国从有史以来第一个展览会了!在昔,国家并不把艺术看得如何重要,至多不过设立一个学院,如像如今的国立艺术院一样;等而下之,也只有不甚禁止人家绘画而已!此番竟有如此空前的国立美术展览会,预料举行之后,艺术在民间的地位,必会因此大大地提高起来,这是我们艺术界该多末引为荣幸的事?
林风眠在狱中
韩黎坤 木刻板画 140×140cm
我们这个国立艺术院,是政府之下惟一的艺术教育机关,对于全中国的艺术运动,势不能不负相当的责任。我们一方面应当大家鼓起勇气,先从建筑自己起,一致地在艺术的创作同研究上努力,即使未见就会有了不得的伟大到什末程度的杰作出现,至少也不要同一般假的艺术家一样,专门在那里欺骗自己。另一方面,我们仍应分出一部分力量,从事艺术理论上的探讨,于直接以自己的作品贡献给社会赏鉴而外,更努力于文字方面的宣传,使艺术的常识,深深地贯注在一般人的心头,以为唤起多数人对于艺术的兴致,达到以艺术美化社会的责任!
此次大学院所发起的美术展览会,是提高艺术地位的第一声;是从事艺术者,向社会表白的第一步;也是社会一般人了解艺术,享受艺术的第一个机会——因此,我们对于这个空前的盛会,绝不能轻轻放过。
林风眠在巴黎举办画展
陈宏庆 200×400cm
我们愿将国立艺术院,作为艺术运动人才的集中处所,大家真心肯以艺术为终身致力之鹄的同志,得以安心努力,维持其致力之初心;我们希望以此番大学院的美术展览会,为最近表现我们努力结果的机会。
我们并不要如何目中无人,但我们环顾国内艺术界情形,的确觉得一般自以为了不得的那些艺术家者流,未见得肯于担负这副新艺术运动的重担;在这当儿,惟有我们才敢竭其绵薄,不怕献丑!
林风眠为母校题词
杜滋龄 201×208cm
是的,中国现状是混乱得够了,要救此种混乱的心理状态,惟一的办法——至少在我们从事艺术的人,以为只有提倡艺术运动。并且在从提倡艺术运动入手,把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重新建筑,为中国社会一线稀薄的光明!
现在是在开学的时候,于我们从事学业之始,我觉得有提起此种注意之必要。
原载国立艺术院半月刊《亚波罗》
1928年10月1日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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