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替故宫追回国宝万件,为收集文物散尽家财,晚年又全部捐给上博

2017-9-17  潮望艺术网




01

《大家》节目采访王世襄,见到主持人第一句话,王老便说:“我婉拒你们这个节目好多次了,就因为不喜欢你们这个名字,感觉一上你们节目我就成大家了,我哪儿算是什么大家呀。”

玩蟋蟀、养大鹰、训鸽子、刻葫芦,王世襄从小喜欢调教鹰狗的游艺,用他自己的话说:“从小学玩儿到大学,我是玩物丧志,业荒于嬉。”然而,若没有王世襄,那些被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玩物”,将永远无法跟“文化”二字关联起来,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失去光彩,以至于曾有人评价说:“21世纪可能还会出现个钱锺书,但再也不会出现王世襄了。”



父亲抱着一岁的王世襄

王世襄是个标准的世家子弟,其先祖曾是福州城内的望族之一,父亲王继曾一度担任张之洞的秘书,后任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长。母亲金章娴雅高贵,曾留学欧洲,身为鱼藻画家,持家之外寄情绘事。大舅金北楼则是民国北方画坛领袖。

儿时,家中有私塾老师教经、史和诗词,为王世襄打下了良好的国学基础。出生于这样的望族,若自幼勤于诗书,王世襄真有可能成为“钱锺书式的人物”。

有一年,王世襄得了猩红热,传染给大两岁的哥哥王世荣,结果王世襄命大,扛过去没死,哥哥死了。那时的王世襄淘气,每次去舅舅家,不是捅马蜂窝,就是上房揭瓦,亲戚们都劝金章好好管教王世襄,金章却对王世襄万分宠溺,说:“只要于身体无害,就随他去吧。”






10岁时,王世襄就开始养鸽子,举着大竿子赶鸽群。他还养蝈蝈,学八卦和太极,跟清宫摔跤手学摔跤,自己学习驯鹰和放狗、捉獾、逮兔。由于家境优裕,王世襄活得自由自在,京城里各种杂七杂八的传统玩意儿,他很小的时候就一个个玩儿得有板有眼,混迹于前清的遗老遗少之间,很快成了北京城内有名的少年玩主。

小学时,他就读于北京一所美国侨民学校,每周老师布置英语作文下来,王世襄全把自己玩儿鸽子的心得记下,气得英语老师怒而掷还,斥道:“汝今后如再不改换题目,无论写得好坏,一律给P(poor,即不及格)!”



就这么一路玩下去,王世襄根本不把学业放在眼中,考入燕京大学医学科后,他仍不收心,沉醉于种葫芦、养鹰、养狗、养鸽子,他甚至臂上架着大鹰跑去上学。怀中揣着蝈蝈在课堂鸣叫,老师听见了,一声令下让他滚到课堂外面去。这种“玩家”派头被同学视为不务正业,教授们一个个都很是为他感到心痛:“你若再这样下去,前途就毁了!”



王世襄听不进去,没多久,功课自然落下,一考就不及格,加之理科基础并不好,愈发读不下去,只好转到了国文科。

因为国学基础好,王世襄到了国文科如鱼得水,甚至帮着全班学生吟诗作赋写作业,教授不知其中缘由,还当全班人称赞:“你们是我教得最好的一批学生。”王世襄自觉毕业不成问题,从此就玩得更欢了。

02

还记得哥哥王世荣死时,对于王世襄的不听管教,亲戚们都哀叹:“可惜死了个好的。”幼年的王世襄听见大家这么说,并不往心里去,只管玩自己的。

人生的转折,发生在1939年春,一直疼爱他的慈母金章突然去世,王世襄经受了出生以来第一个打击。他深知母亲对自己的期盼,只因宠爱,才不肯将他的自由困在诗书之间。

“母亲的去世,使我醒悟,觉得自己愧对父母的关爱和期望,于是,我开始认真念书。”



王世襄母亲金章

这年,他考入燕京大学研究院,从此摒弃一切玩好,专心学业。

因受家庭影响,对中国美术史感兴趣,以《中国画论研究》(先秦至宋代)一文,王世襄获得文学硕士学位。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燕园被日军占领,王世襄回到家中,在父亲鼓励下,完成了《中国画论研究》元明清部分。

论文撰写极其艰难,前后历时五载,直到1943年夏,才完成这部洋洋洒洒共70万言的立志成才之作。

《中国画论研究》完成后,父亲说:“你已经到了自谋生活的年龄。北平沦陷,自然不能再呆下去。”深思熟虑后,王世襄决定去往西南,立志要开拓一片自己的天地。



王世襄辗转跋涉,来到中研院所在地,四川李庄。在这里,他遇到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梁、王两家是世交,梁启超是王世襄的伯祖王仁堪的门生。梁将王世襄推荐给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傅斯年上来就问:“你是哪里毕业的?”王世襄回答:“燕京大学。”傅斯年说:“燕京毕业的不配到我们这里来。”

据说傅斯年看不惯王世襄身上的“纨绔之气”,知道他曾是少年玩主,断定难成大事。梁思成想了想,对王世襄说:“你志愿是美术史,若对古建筑有兴趣,可以到中国营造学社边学习边工作。”王世襄就此留下,在营造学社期间,一面进行野外调查工作,一面饱览古建筑典籍,为日后从事髹漆、明式家具研究打下基础。






王世襄书法

1945年8月,日军投降,王世襄干了人生中第一件“大事”。

经梁思成和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推荐,他被派回北平清查战乱损失文物。王世襄宴请了四五十位知名古玩商,一番调查,得知多数文物被德国人杨宁史买去。王世襄整日往返于北、津之间,查出杨宁史是禅臣洋行经理后,立即到他公司去暗访,恰好看见一个外籍女秘书在打字,文件内容正是青铜器目录。王世襄一把将目录抓到手中,女秘书只得招认。王世襄随即找到宋子文详陈原委,终于没收了杨宁史的青铜器240件。之后,王世襄又在天津接收溥仪保险柜中的一批珍贵文物,多达20匣,价值连城。



杨宁史捐献收据

更为艰难的“追索之路”,是要从日本人手中拿回国宝。

战后,“文物清损会”在重庆成立,当专家组要去日本追讨文物时,国民政府却连一个翻译钱都不肯出。考古学家李济在日本碰了一鼻子灰后,追讨文物的重担便落在王世襄身上。

抗战期间,曾有一批善本书运去香港。日军侵略香港时将这批善本书全部劫往日本。除中央图书馆善本110箱外,还有中华图书馆协会210箱、岭南大学20箱、国立北平图书馆70箱又零散文献3787册、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5箱、东方学图书3箱。有28种可谓“国宝”,如宋刊本《五臣注文选》《后汉书》《礼记》、明写本《永乐大典》数卷。



当初傅斯年看不上王世襄,可王世襄去日本前,他说:“你去日本追寻文物,应和在平津一样,要非常非常的aggressive(敢作敢为)。”

然而到了日本,王世襄也四处碰壁,当时联合国规定写明:要求偿还的文物,必须经证明确为“抗战”时被劫被盗,还要列举损失文物的名称、制作年代、形状、尺寸、重量等,最好附有照片……可王世襄哪儿去找那么详实的材料?王世襄十分气愤,一方面大声疾呼,一方面通过美国在日所设文物机构寻找资料。

1947年2月,王世襄经过多方努力,克服重重困难,终于把107箱善本书,用汽车运到横滨码头,再用轮船运回上海,使这批国宝完整回到中国。



1945年9月到1946年10月,王世襄为国家追回共6批文物,加上追回的107箱善本书,数以万计。这是王世襄人生中最自豪的一件事。

03

离开故宫之后,他每天起早贪黑,钻研自称“偏门”的学问,开始收藏、研究明清家具、鸽哨、竹刻、葫芦…

王世襄常常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大街小巷,与工匠、民俗艺人混在一起。他待人谦恭,跟底层人打交道非常多,民间工匠也愿意跟他交流,传技于他。经过几年的潜心研究和艰辛劳动,刻蜡版、油印,整理成册,完成了数十万字的著述。







为了得到心爱之物,王世襄不顾时间和财力,甚至长途跋涉、风餐露宿在所不辞。

“那时候,我整天弄一个车,车后边有一个大架子。大桌子、椅子我都骑车子载回来。全北京城我到处跑,春节我还跑到京东宝坻县。大年三十晚上,在小店里睡觉。小店里很冷,没有火。我拿两只鞋鞋底对鞋底一扣,放到炕沿上当枕头。只有这样才能买到极便宜的物件。那时候的古琴,全是用东西换的,用我母亲的首饰换的。 ”




一次,在北京通州鼓楼北小巷一个老太太家,王世襄看到一对杌凳,明朝的。老太太要价20元,他便马上掏钱,老太太见他没还价,马上改口不卖了。

两天后,路过东四挂货铺,王世襄看见打小鼓的王四坐在杌凳上,上去就问:“这个多少钱?”王四要价40,他一摸,才发现没带钱包。等他带着钱回到挂货铺,杌凳被人买走了。王世襄辗转找到那人,想把杌凳买回来,对方就是不肯卖。王世襄锲而不舍,隔三差五登门拜访,软磨硬泡了一年,跑了二三十次,最后花了400块钱收下!

人家说他傻,可他觉得一点也不亏:“搜集文化器物总有一个经历。越是曲折,越是奇巧,越使人难忘。”






正因为有这股“蠢劲儿”,王世襄虽然长时间囊中羞涩,一路却藏下了诸多名器珍宝。比如最让他得意的“天下第一紫檀案”,是明末清初宋牧仲祠堂里的珍品,他只花了80块钱便买了下来。

论数量,他一人收藏明式家具多达79件,论质量,其弟子,古家具专家田家青说:

“如果要选12件全世界最好的明式家具出一套邮票,代表中国文化,那王(世襄)先生的收藏就占了5件。任何其他领域,比如瓷器、绘画、书法,不可能一人的收藏占其中半壁江山,所以这收藏能力太可怕了。而且是一个人在那么困难的条件下,不可不说是传奇。”






为了收藏和研究这些文物,王世襄可以说是散尽家财。当时王世襄穷到何种程度?收藏家马未都曾回忆说:“王世襄有一张黄花梨方桌,购于北京通县,价格仅5元,舍不得运输费,自己一手扶车把,一手扶桌腿,将桌扣在背上,骑车运回家,因此获‘穷王’美称。”








04

2000年,86岁的王世襄,将一生文章结集为《锦灰堆》出版,书中涉及家具、漆具、竹刻、工艺、则例、书画、雕塑、乐舞、忆往、游艺、饮食、杂稿等十二类。这套奇书出版后风行一时,成为从事收藏和鉴赏者的必读书。

不得不说,少年时代的游乐艺趣,最终都成为王世襄研究的对象。大凡他玩过的东西,都留下了心得,架鹰走狗斗蛐蛐本是游手好闲之徒所为,经他把这些东西加以描述和总结,就变成了一种民俗文化。

王世襄一生著述30多本,学识之广博,意义之深远,前无古人,恐怕亦后无来者。其中《明代家具研究》、《明代家具珍赏》,乃举世公认的中国古典家具领域里程碑著述,此书一出,更是开拓了一个产业。

王世襄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推动了明式家具的研究与收藏。《髹饰录解说》无疑为古代漆器研究,开拓了一个无可替代的领域。

80岁以后,他又重拾儿时经验,注释写作《蟋蟀谱集成》《秋虫六忆》《明代鸽经·清代鸽谱》《北京鸽哨》《说葫芦》《冬虫篇》《大鹰篇》《獾狗篇》等…可谓门门绝学,令人叹止。

对于王世襄的著述,启功先生说:“一本本,一页页,一行行,一字字,无一不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注脚。”



20世纪90年代,王世襄的名声越来越响。尤其得知他的出身和藏品后,许多人都好奇这位奇人:“生活中岂不是考究至极?”

然而,与锦衣玉食的想象不同,王世襄早年虽出生于望族,后来却与街上的老大爷无异,身上穿的衣服,手中拿的碗筷,几乎都是随街可买的大路货。甚至平时用的瓷器和日用器皿,连一个成套家用细路瓷器都比不上。唯一讲究的,是王老爷子爱吃,不但自己挑口味,而且烧菜一绝,出门时,常挎一个菜篮子在身上。

王世襄在京城有“美食家”之誉,对食材半点糟蹋不得。比如吃完老玉米,玉米皮绝不扔掉,将之洗净、擀平、晾干后,刷洗碗筷用。出门请客吃饭,绝对去那些好吃不贵、有真手艺且不讲铺张的餐馆。这样朴素平淡的生活态度,正应了王世襄老人的案铭:“世好妍华,我耽拙朴。”



生活上,王世襄过得去就行,在做学问上,却来不得半点马虎。

每天早上4点,书房就已亮灯。平日,他惜时如金,很少接待客人。住的大院儿外贴着一张毛笔告示:“工作繁忙,恕不见客,请见谅。”外人来敲门,他半开门,探出头来说一句“我很忙,没时间”,就把对方打发回去了。

曾经,为拍摄一件康熙紫檀多宝格,因不能移动,并须一日内完成,王世襄请了三批专业摄影师,用汽车载运器材,到馆依次拍摄,只为一张可用以出版的彩色照片。十几年来,他先后拍摄近千件明清家具照片,几乎花掉了家中一大半的积蓄。王世襄可以在吃穿上素淡,可对学问,他是“锱铢必较”。






王世襄有个外号,叫“柜人”。

1976年唐山地震,震后第一天夜里,王世襄东厢房掉下一块屋脊。次日,周围居民在院子里搭床过夜,王世襄不愿离开家里的珍宝,便在紫檀大柜的搁板上铺上毯子,人钻进去,勉强能把腿伸直,数月之间,当起了“柜中人”。

彼时,他的老宅早已变成大杂院儿,放置明式家具的屋后面便是他人厨房毁了就完了。王世襄为此忧心忡忡,想来想去,他打算捐给故宫,可故宫方面没有家具专馆。直到上海博物馆完工,开了家具展厅。






马未都和王世襄

香港商人庄贵仑想要买下他的家具,王世襄提出条件:“你买我的家具,必须全部给上博,一件也不能留;如同意,79件家具我也一件不留。我不讲价钱,你给多少是多少,只要够我买套公寓就行。”就这样,王老手中那批明式家具,以当时国际行情的十分之一的价格,于1993年2月全部藏入上博。






旁人得知此事,骂他是大傻瓜,王世襄却毫不在意,他说:“我对任何身外之物,都抱‘由我得之,由我遣之’的态度。只要从它获得了知识和欣赏的乐趣,就很满足了。遣送得所,问心无愧,便是圆满的结局。想永久保存,连皇帝都办不到,妄想者才是大傻瓜!”

79件藏品中,有四把明代紫檀木椅,是举世知名的最精品,价值连城。《珍赏》一书中只用一件,出现两次。按协议,王世襄只需交出一把即可。但是他却把四把全交了,原因是:“四把明代精品在一起,太难得了,我不愿拆散它们。还有在我家中多年,四把椅子从未按应有的格式摆出来过。到上海可以同时摆出,多好的一件事!”






这便是散尽家财收藏珍品的王世襄,在他看来,这些珍宝并非一人所有。这是人类的财富,它们真正的价值,无法用金钱衡量,亦非一人可占有,让所有人去了解它们的美和底蕴,才是让文物传递真正的价值。在王世襄的心底,让珍宝代代相传,让中华传统文化被更多人知道,恐怕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情。

05

著名翻译家杨宪益,曾经为这位多年至交赋诗一首:“名士风流天下闻,方言苍泳寄情深。少年燕市称玩主,老大京华辑逸文。”

学人张中行也曾评价他说:“我年略长于王先生,在北京住六十年以上,见闻中学术界的人不少,还没有一个既读《说文解字》又养鹰兼斗蛐蛐的。此之谓天生的奇才,世间罕见者也。”

2009年11月28日,王世襄与世长辞。直到去世前,他还在为传统文化奔走,希望中国“观赏鸽”能被世界所知,不管上哪个节目,都在为鸽“发声”。



老人用自身学识、专注和匠心,完满地走过了后半生这段胜利之路,留下了比传奇更厚重的文化宝藏。待其离世,香港作家董桥闻听噩耗,连连摇头,只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亦足以总结王世襄的一生:“这样的老人,以后没有啦,没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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