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技之上

2017-7-20  潮望艺术网


早年观赏武打片,还是会沉浸在人物的武技里,看他们如何打来打去烟尘滚滚,打完散场。过后一思索,除了打打打之外,没有深刻的思想、情感附着,只是满足了人们粗浅的对于武打的胜负之愿望,除了打,无他。《师父》渐渐脱离了一味地打技,倾注于武林内在的挖掘,写武林中人的精神、内心、情怀及其追求、向往、愿望的差异,武技反而变成烘衬了。这样,一个武林中人除了武技之余,他的丰富性、复杂性,有血有肉地表现出来,所谓有看头,就不是单调、平面以技出现,还有技之余的许多成分,有被深度解读的可能。

以技胜而忽略其余,不惟创作者,观者也是如此,因此各行各业都有炫技、以技打天下的念头。技易于彰显,易于产生视觉效果,而技之余的把握则难。古人是全面发展的,技上去了,文化素养也上去了,于是信手可以自撰诗文,相得益彰。今人自撰诗文不行,于是都来抄写古人的,看谁的抄写技法高超。对古诗文未必能懂,因此抄错、漏也就时时出现了。后人视今,会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即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抄写时代,也都抄的不错。技上去了,素质却低落下来,腹无诗书,也就生出了许多的匠人、匠气。技固然不可缺少,但只唯技又十分禁锢人生,使一个人技之余的素养皆为阙如,就像《叶问》里的那个金山找,只会四处踢馆与人竞高下,打打打,草莽英雄而已。




清人金圣叹说:“题目是作品第一件事,只要题目好,便书也作得好。”从这句话延伸,可以在题目上看到一个人的学养识见。书法家无学养识见,一生就只能抄古人诗文。画家无学养识见,也就蹈袭前人,牡丹始成,只能题“国色天香”;鱼戏于水,也只能题“年年有余”,难有奇思妙想春风词笔。丰子恺的画都不大,行笔又简,人的五官都是一个大概。技与人异,画中题目更见文采。在丰子恺的《护生画集》中,有一幅图,画一宅院,院门紧闭,蹲一只狗,题目是:“风雨之夜的候门者”;又一图,画一牧童于牛背上吹笛,且题上“老牛亦是知音者,横笛声中缓步行。”还有一图,画面是几枝刚折下的花插入花瓶里,便悲悯地题下“残废的美”。读来让人觉得有技,技之余还有情感、期待、向往等等文人情怀,超出了一幅画的本身。非画匠的手笔,就是画中的含纳远远超越了技,是一个饱满丰富的审美场,技反倒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了。李白的《上阳台帖》素来有真伪之辨,也算不上书法史上的巅峰之作,但是读读这么十六个字,“山高水长,物象万千,非有老笔,清壮何穷”,真是让人有振衣濯足般的兴奋,觉得不是一般人的手笔。读一幅古人的书法作品,会觉得他的思想、神气、文采、脾性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是胜出的,之所以成为大家绝非只某一个方面过人。小家子气的文人,笔下都是小的,连审美脾性都不能伸张,纵然有一些自幼把握起来的技法,也敷衍不出一个大的美感世界。因为大和小,丰富与贫瘠,永远是一条鸿沟。热衷于以技行,在有限的畦畛中,终了就是成于技、溺于技、败于技。可惜苏东坡的《定风波》手稿不见了、《赤壁怀古》手稿也不见了,否则会更让人看到丰富的层面——什么都是一流的,什么都是紧密交融在一起的。甚至,大家已不屑斤斤计较于技法了,如苏东坡直言“我书意造本无法”,他掌握了法又能不矜持法、不执着于法。而如同一位武林高手,不是以能打倒多少人的身手来论高下,而是他对于武术之道有何创造、有何新见。这么看一个武林中人,就不止于狭隘的打打打,而是上升到精神境界上来评说了。


每一个行当,都有一些技法,支撑这个行当的发展,也就需要技法存在。技法之上的发展,是持技人精神的需要,也是一种自觉。读《红楼梦》,除了感受作者的写作技法,还感慨其积学之深,譬如对于女性的描写,如此众多,却能从身份、地位、情性、脾气、口吻及境界、格调、涵养、识见上针脚绵密地细细区分,绝不混淆,就是从黛玉、湘云睡态,也能揣度二人的心事。因此《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说得好:“真是人人俱尽,个个活跃,吾不知作者胸中埋伏多少裙钗。”


  朱 以 撒 

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福建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
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
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书法篆刻艺术委员会副主任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中国作家书画院副院长
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研究员
2009年

被评为“中国书坛十大年度人物”

2014年

被福建省委省政府评为首批“福建省文化名家”

散文集出版

《古典幽梦》、《俯仰之间》、《纸上思量》

《腕下消息》、《如风吹过》等

书法著作

《书法创作论》、《书法审美表现论》、《书法百说》

《中国行草名帖一百讲》、《书法名作百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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