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7-28 潮望艺术网
诗心御笔 进道若退
——读方闻达书法集有感
林继中
“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不是“中国梦”,是当下现实。当然,我这里所说的“书”,是指书法。“一尺两千”,比比皆是。书法市场之勃兴由此可知,书家因此而队伍壮大也由此可期。至于书艺是否因此而举世大进,却未可知也。
历数王羲之、颜真卿、怀素、苏东坡、黄庭坚、米芾,直至于右任、弘一,都不是卖字的专业户,充其量只是业余爱好者。不过因此就认为专业书家就不如文人业余书家,那倒不一定。现代与古代简直有天渊之别,何况近百年来正是东西方文化碰撞激起千层浪的大时代,旧观念在大潮中浮沉,什么事都说不定。齐白老不就是卖字画的大家?古代谁靠写小说卖钱过日子?如今小说家谁不卖稿子讨生活?看来问题不在是否“专业户”,而在乎心态。齐老虽然不是“文人”,也自认是“匠”,对润格听说还挺计较,但他诗心未泯,有童趣,有真性情在。这才是问题之所在。诗发乎性情,文艺之动人也在于发乎性情,这才有诗意。中国的诗、书、画,乃至于文、史、哲,无不追求一种内在的诗意。钱钟书《管锥编》不有云乎:“史有诗心。”六经皆史,经典如《论语》、《庄子》,不也是大有诗意?乃至六朝某些公文、明人许多书札,清人的小说《红楼梦》、散文《浮生六记》,不也诗意浓郁?林语堂《生活的艺术》之所以轰动西方,就因为他抉发出中国人对诗意不懈的追求因而具有在逆境中顽强生存的特殊能力这一文化奥秘。有人以为“有学问书艺自高”,恐怕是个误会。“书卷气”与“学富五车”不是一回事,学问疙瘩不化为“气”,是进不了艺术花园的。这一虚化过程,便是“性灵”——对诗意的感悟。没有音乐的耳朵是欣赏不了音乐的,没有对诗意的敏感是与诗意绝缘的。虽然各人天份不同,但都可以“吾养吾浩然之气”,通过学习、涵咏、浸润,养成对诗意的敏感,提高自己的审美水平,从而影响书法创作的品味。所以专志于书写技巧,目不旁鹜,反而写不出上好的字来。这就叫:“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是有”。就写字而言,就叫“业余心态”。至于心窍被“阿堵”(晋人指钱)堵住的人,就不必与之言了。反过来,文人书家虽说是业余,但都下大功夫去临池,技巧倒是挺专业的。因为不同类别的艺术有不同的“话语”,诗用词汇、舞蹈用动作、书法用线条、音乐用声音,各有各的表情工具,只有熟练地掌握相应的话语,才能得心应手地捕捉诗意。所以我认为写好字要有专业的技巧与业余的心态,缺一不可。我不是书法评论家,以上这些是我看方闻达书法集时所想到的,很不专业,贻笑大方,却是实感。
闻达君“一不小心”当上书家,据说是31岁时在剧团写幻灯字幕,其字为专家所欣赏,有关部门还特设一项“幻灯字幕奖”,将其转正为“正式工”。这一偶然事件大大地鼓舞了他,从此死心塌地练字,单王宠的小楷帖就临摹了上千遍,直至可以乱真。这就应着禅家所说:“弄一车兵器,不如寸兵杀人。”对王羲之的《乐毅论》、《黄庭经》,他也下大功夫,颇有心得。根据自家爱好,取法乎上,捉定一种风格精学,先立定脚跟,以主会归,泛涉尽变,不失为一种可行的学书的方法。几十年如逝水,如今,我们看闻达君的集子,最养眼的也还是小楷,连行书也染上王宠小楷的意味,能在放与收之间游走,幽情逸骨,甚得中和之美。以此为基础,他又旁及行草篆隶,也大都望之深秀,出手不俗,读者翻阅自明。闻达君的经验表明:专业技巧是一个成功书家必备的基本功。
打基础不易,进境更难。何况闻达君是个重情感生活的人,书法只是乘载其情感的马车,岂能让它长久地停留在某个驿站!在《我的学书体会》中,他这样表述自己“成长的苦恼”:
“几十年来,我最致力于小楷学习与创作,尤其是钟王一脉的小楷,魏晋风韵是我学习的主旨和审美意向。我爱其俊朗清逸、潇洒自然的韵味。我从钟繇的《宣示表》、《荐季直表》,王羲之的《黄庭经》、《乐毅论》,王献之的《洛神十三行》,钟绍京的《灵飞经》,到文徵明的《前后出师表》,王宠的《游包山诗集》无不涉猎。时有朋友夸我写什么像什么。又由于多次入选大型展览,在众人的褒奖下,我有点飘飘然,整天忙于应酬,没有静下心来博采古人之长,撷取精华融为一体,形成自己的书法语言。曾经有好几年停滞不前,我以为已是‘江淹才尽’了,干脆停止临帖每天抄写诗文或经文。”
是的,“写什么像什么”还只是“破执”的阶段。明代有个李流芳,认为:“故多摹古帖而不苦其难,自渐去本色,以造入古人堂奥也。”现代有人解释其“去本色”就是主张去掉主体性,去掉个性;其实不然。去“本色”者,只是要去掉原有的成见,尤其是恶习。好比开荒,先除杂草,通过对古代优秀作品的学习,从无序走向有序,搭上优秀传统的快车。真正个性的形成,还必须有个“否定之否定”的大飞跃,从古人的束缚中挣扎出来,找回自己。于是闻达君开始悟到“功夫在书外”的妙用,一方面拓宽书写体式,从行草篆隶直至画画治印,触类旁通,融汇古今;另一方面做学问、搞文学创作,尤其是写散文,出了不少集子,得过不少奖。他似乎已有所悟,文章结尾说道:
“我退休这几年来,每天沉浸在书房里,犹如身处无垠而静穆的旷野独享天籁,妙不可言。我发现时光是可以被穿越的;我所握的毛笔引领我去遥远的秦汉,审视篆隶的沉着淡定;去东晋,释读“二王”的韵味华章;去唐宋,领悟诸家的异彩纷呈;去明清,一睹各方的意气风发。……白色的宣纸是雪野,洒金宣是秋原,水纹纸是湖面,仿古宣是老街……”
这种在书艺散步中找诗意、立诗心而不为物所物的半酣状态,正是我所欣赏的“业余心态”。当然,业余心态不止是自由漫步,它还要有徐悲鸿所说的“一意孤行”,有所坚持。坚持什么?坚持追求真善美的信念,坚持自己的审美理想,不为旁观者所动,放得开,收得住。元人吴镇论画云:“墨戏之作,盖士大夫词翰之余,适一时之兴趣,与夫评画者流大有寥廓。”同时代的大书家、大画家倪瓒说得更激愤:“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近迂游来城邑,索画者必欲依彼所指授,又欲应时而得,鄙辱怒骂,无所不有,冤矣乎!”不为舆论、炒作所左右,不讨好受众,这就须要一种大定力。谦虚不等于乡愿。纵观闻达君作品,楷行隶均次上乘,悦目赏心;至于惊俗骇世,则未也。大凡明道若昧,进道若退,焉知不变处非酿变时耶?君于今,年方六四,专业技巧娴熟,且正进入业余心态,所选择的文、艺双修之路也甚独到,以诗心御书艺,道进乎技,正是大器将成之征候,如水之九十度,沸腾可期,何惜纵身一搏耶?因摘其挚友方绍东诗共勉云:“春鸟啼已倦,忽然菜花开”。
(作者系漳州师范学院原院长、福建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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