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三堂砚边点滴

2015-7-28  潮望艺术网


方文达

                    自  述

香光居士云:“翰墨之事,良工苦心,未尝敢以耗气应也,其尤精者,或以醉,或以梦,或以病,游戏神通,无所不可,何必神怡气王,造物乃完哉!”余自幼学书,今已过花甲,临池五十载。裹足柺伽,临摹遣兴,未知纸废几何?笔退几何?海岳所言:“如撑急水滩船,费尽气力,不移寻丈。”日日临池,尤以小楷用工最多,日书千字,未敢懈怠。小楷难在精致,细而不弱,粗而不臃;难在端正中见动态,小巧中见大气,笔墨酣畅气韵生动;难在韵味变化不失风度,不刻板,不做作,用笔精熟,抒情达意,更难在扫却俗尘三千斗。言虽如此,谈何容易!

    余三十一岁进剧团,抄写幻灯字幕为业,以正局为绳,端坐敛神,日书数千字,八年一晃,虽天天执管,乃不知书法三昧。四十一岁进京求学,略有所悟,追踪晋、唐,乃知古人用笔之妙,自此稍有小得,方知学书贵在“悟”字。每创作,先临古贤法帖,或“钟、王”,或王宠,然后执管抄录,或书论,或诗赋,书文兼习,渐入佳境。

每年春季,风和日暖,气候宜人,乃写小楷良时,于是执管遣兴,日长月积,留下不少书卷,每卷所书,时有不同。

毕加索所言极是:“我讨厌抄袭自己,艺术不是进化而是变化。”诚然,一成不变之形式,意味着艺术生命之衰竭矣!



                   入  门

援庵老人尝言:入门要紧,不可走错门路。不懂犹如白纸,尚可写字,入错门路,则犹如写污之纸,要洗干净,难矣。余课徒多年,深有体会。故孙过庭谓:“不入其门,讵窥其奥”,然则入门难矣。

余今粗述入门,就教于同道。入门如何?则先明源流,次识派别,再喻笔法,便解会通。源流既明,派别即识,则入门矣。笔法喻,则堂奥见;会通解,而书道通矣。大要先求无我,服膺古人,步趋恐失,察精拟似。及神形俱肖,毫发无遗,而后定诸倚傍,此时当求有我。孙过庭谓“自可背羲献而无失,违锺张而尚工”,意得神行,自成一体。今人学书,工夫浅薄,得半便足,能执笔便谓“过人”,可悲可叹矣!



                    用  功

余涉此道五十年,初学柳体,得其形模,沾沾自喜,偶书大字,有骨无肉,方知未入门槛,稍后而学锺、王,得其皮毛耳,昔时浑然不知所以,四十一岁,进京求学,乃得解处。世人习鲁公书者,每称《多宝塔》、《颜家庙》、《东方画赞》、《麻姑仙坛》诸帖,殊不知皆耳食皮相也。颜书精华在行书,如《祭侄稿》、“三表”皆有金针可度,楷法则远不及褚、欧诸家之足神味。世人并尚柳,实柳亦是行胜于楷也。                                      

余少时深以学书为意,偶见好字,记入心中,苦思力索,几于困心横虑,但胸中有字,手下无字,此眼高手低之谓也。中年,以书为业,  不甚思索,每日笔不离手,专从间架上用心,而笔意笔力与之俱进。久而久之,少时胸中之字,竟能达之腕下,可见思与学不可偏废。

日前,与某君探讨写字,问其近临何帖?答曰:“春节至今,尚未动笔。”我深叹曰:“时已春分,尚未亲笔砚,君再聪慧,倘难成大器矣!”岂不闻:米海岳一日不书,便觉思涩。

余当年进京求学,北大吴小如先生授课,谈其先父玉如先生教诲:偶然欲书,确为一乐,平生最忌手疏意阑,人来索书,尤难堪者,不容少缓,立待将去。当此之时,笔落不由己,愈恐有失,讹舛继踵,诚无以自名,殆如昏瞀。事过思之,亦不禁哑然失笑也。念书道中人,此境亦皆有之。余喜乒乓球,每执拍,先练手感,然后对阵,书法亦然矣!

今人求学问不能登峰造极,率病在一“懒”字,而尤病在不肯自拯。又有于懒中冀得方便之门,以神其不泥古之明。呜呼!于此亦可觇世道。少年之人嗜书,动辄云:“标新立异、脱窠臼”等,本当行语,陈陈相因,故为病痛,然一抓毛锥,便想出人头地,一鸣惊人而语,亦不知其可也。

当年求学,欧阳中石先生授课教诲:临帖不像,另立标准,美其言出新意,岂不可笑。又,随带习作,登门求教者,先夸是作,有何名家赞赏,再求附庸,唬了自己,再唬别人,甚为可悲。

作字能令心静,然后气足神定。一涉勿遽,笔墨皆非矣。尤小楷形小,虽毫发之细,亦须狮子搏兔,香象渡河之用。明乎是,而后可言法,任笔为体,聚墨成形,此所大忌也。阴阳向背,不惟结构重之,一点一画,亦应有之其中,小道之乎哉!

余知书道之难,非但技艺,学问尤甚。窃谓习书之关捩有三:一曰功力,虽笔情墨趣,生而过人,非磨以岁月,不为功;二曰眼界,功力虽深,苟非多见前人遗迹,只可谓乡党之士,不足以为天下士也;三曰胸襟,则视其所养,涵养足而书品高矣!



                    书品人品

北大教授张辛吾师曰:“书乃高度个性艺术,能与心灵通。”诗书画造诣愈深,变化愈大,愈觉无止境。无止境,其乐乃无穷。故可以终身向往而无厌。故有止境之事,不能称为艺也。人生有一艺之擅,精神有所寄,否则,生也知觉无味矣,长寿为何耶!

学书尤贵多读书,诗圣杜甫有言:“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读书多则下笔自雅。故自古学问家虽不善书,而其书有书卷气。是故书以气味为第一,不然,但成手技,不足贵矣!

门人垂询学书之法。余曰:书学虽小道,余习之五十载,以笔性鲁钝,而质又驽下,年垂六十有五,尚无所成,然其门径亦略窥一二。书学先贵立品,右军人品高,故书入神品,绝非胸怀卑污而书能佳者,此可断言,纵观古今未见人品低劣者有佳作传世矣。

昔山谷有言:“学书要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余尝为少年言,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泊施亦言:“字有态度,心之辅也;心悟非心,合于妙也,且如铸铜为镜,明非匠者之明;假笔转心,妙非毫端之妙。必在澄心运思至微妙之间,神应思彻。又同鼓琴纶音,妙响随意而生,握管使锋,逸态逐毫而应。学者心悟于至道,且书契于无为,苟涉浮华,经懵于斯理也。”所谓“书为心画”是也!

                     

                     用  笔

善书者必精于用笔,历代书家皆然,诚如山谷所言: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直须具此眼者乃能知之。凡学书须先学用笔。故,书重用笔,不得笔,虽描龙画凤,终非上乘。颜真卿受教于张旭,得其笔法,以篆籀笔意作行楷,丰腴劲健,端庄雄伟。一变隋代及唐初,方劲清瘦之书风,中唐时期,异军突起,独树一帜,书史上,开流派,影响深远,至今不衰。

昔欧阳询《用笔论》曰:夫用笔之体会,须钩粘才把,缓绁徐收;梯不虚发,斫必有由。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壮则崛兀而峻峭,丽则绮靡而清遒。若枯松之卧高岭,类巨石之偃鸿沟;同鸾凤之鼓舞,等鸳鸯之沉浮。仿佛兮若神仙来往,婉转兮似兽伏龙游。其墨或洒或淡,或浸或燥,遂其形势,随其变巧,藏锋靡露,压尾难讨,忽正忽斜,半真半草。唯截纸棱,撇捩窈窕,务在经实,无令怯少。隐隐轸轸,譬河汉之出众星,昆冈之出珍宝,既错落而灿烂,复逮连而散撩。方圆上下而相副,绎络盘桓而围绕,观寥廓兮似察,始登岸而逾好。用笔之趣,信然可珍,窃谓合乎古道。有林散之七律为证:“笔发沾沾失所稽,不妨带水更拖泥。锥沙自识力中力,灰线尤宜齐不齐。丝老春蚕思帝女,情空秋月悟天倪。人间无限生机在,草绿池塘花满溪。”所谓笔法是书法艺术之生命,韵味乃书法艺术之灵魂,成功之作,必须两者具备也。

香光居士亦云:发笔处便要提得起笔,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传语。盖用笔之难,难在遒劲,而遒劲非是怒笔木强之谓,乃大力人通身是力,倒辄能起。余尝题永师《千文》后曰:作书须提得笔起,自为起,自为结,不可信笔,后代人作书皆信笔耳。信笔二字,最当玩味。吾所云须悬腕、须正锋者,皆为破信笔之病也。盖信笔,则其波画皆无力。提得笔起,则一转一束处皆有主宰。转束二字,书家妙诀也。今人只是笔做主,未尝运笔也。

张旭尝言:予传笔法,得之老舅彦远曰:吾昔学书,虽功深,奈何迹不至殊妙。后闻于褚遂良曰:用笔当须如印泥画沙。思之而不悟。后于江岛,遇见沙地平静,令人意悦欲书,乃偶以利锋画之,劲险之状,明利媚好,乃悟用笔如锥画沙,使其藏锋,画乃沉着。当其用笔,常欲使其透过纸背,此功成之极矣。

山谷亦言:凡学书,欲先学用笔。用笔之法,欲双钩回腕,掌虚指实,以无名指倚笔,则有力。古人学书不尽临摹,张古人书于壁间,观之入神,则下笔时随意。学字既成,且养于心中无俗气,然后可以作,示人为楷式。凡作字须观魏、晋人书,会之于心,自得古人笔法。欲学草书,须精真书,知下笔向背,则识草书之法,草书不难工矣。刘熙载云:起笔欲斗峻,住笔欲峭拔,行笔欲充实,转笔则兼乎住起行者也。逆入、涩行、紧放,是行笔要法。如作一横画,往往末大于本,中减于两头,其病者则由于不知此耳。竖撇捺亦然。然,笔芯,帅也;副毫,卒徒也。卒徒更番相代,帅则无代。论书者每曰换笔心,实乃换向,非换质也。张长史书,微有点画处,意态自足。当知微有点画处,皆是笔芯实实,不然,虽有大点画,笔芯却反不及,何足之可云!

余习书五十载。亦有所悟:用笔之法全在下笔用力,而不可糅作一团。用力须于下笔时笔尖分明,落笔直下,全是运腕,指笔不动,则挺健而不拙滞。古人之法有所得,发笔便快,墨色便光,与无帖意而徒匀整者自然不同,然应试自以匀熟为主,笔尖不等用,则亦不能明净也。古人曰:“字无千日功”,须一笔一笔求工,得古人一笔,便多一法,一字有十笔,便有十法,一笔有数写法,更多变化,诸法奔赴腕下,无一不善,必成大家。此所谓用笔千古不易也!

故刘熙载言:行笔不论迟速,期于奋法。善书者虽速而法备,不善书者虽迟而法遗。然或遂贵速而贱迟,则又误矣。古人论用笔,不外“疾”、“涩”二字。涩非迟也,疾非速也。以迟速为疾涩而能疾涩者,无之!用笔者皆习闻涩笔之说,然每不知如何得涩。惟笔方欲行,如有物以拒之,竭力而与之争,斯不期涩而自涩矣。涩法与战掣同一机枢,第战掣有形,强效转攻成病,不若涩之隐以神运耳。

余观古人多家用笔之说,众彩纷呈,各有所长,又各有偏颇。余以为:用笔须与所用之笔、所用之纸、所用之墨、所作书体,缜密结合,倘能笔笔还其本分,不消闪避取巧,便是极诣矣。

                      用  墨

有问学书如何选纸落墨?

且夫用墨因纸而异,墨之浓淡燥润枯湿,书之风神气韵属焉。虽曰以浓淡燥湿取媚于书,乃子厚之恶习;但历观名贤书论,于此亦不敢稍忽,诚姜夔所谓,此亦不可知者。

欧阳氏曰:墨淡则伤神彩,墨浓又滞锋毫。姜夔亦言:凡作楷欲干,然不可太燥,行草则燥润相杂,以润取妍,以燥取险。墨浓则笔滞,燥则笔枯。陈绎曾曰:水太清则肉散,太燥则肉枯。干研墨则湿沾笔,湿研墨则干沾笔。太浓则肉滞,太淡则肉薄。《玉烟楼论书》曰:字之肉,系乎毫之肥瘦,手之重轻;然尤视乎水与墨,水淫则肉散,水啬则肉枯。墨浓则肉痴,墨淡则肉瘠,粗则肉滞,积则肉凝。然则如何可免枯滞痴瘠之病,是在水墨之匀适,以及用之如何耳。前人论书,每言血法肉法,观之欧阳、姜、陈诸家所言,益可知矣。

李修易亦有言曰:墨全在于用,用得其法,同是一墨,而精彩焕发;不得其法,虽洗研提标,亦复无益,而王澍却谓用墨之时,但取墨华,而弃其渣滓,故墨彩焕发,气韵深厚,经百年而墨光如漆、余香不散也。如融液已备,如何用得其法,则在挥运提顿之间。笔尖受水,一点已枯矣。水墨皆藏于副毫之内,蹲之则水下,驻之则水聚,提之则水皆入纸矣。《玉烟楼论书》亦曰:提之则血行,捺之则血满,衄法所以补血,是故疾行不失之枯,徐行不流于滞也。夫不知用笔,安知用墨,故午亭周氏曰:此事难为俗工道也。

                   用  纸

古人曰:若书强纸用弱笔,若书弱纸用强笔。玉如先生云:书为六艺之一,佳书悬诸壁上,餍目娱心,其美无穷。大字则见屋漏痕,以生纸绵薄者为佳。墨注于纸而不光,装成如绒制,近人多不知矣。研墨清水用之称意,过时则胶沉水浮,屋漏之痕不匀。余以为,若书行草宜用生宣,易发墨,富变化。倘作小楷用洒金之纸最佳,金点不可大,大则喧宾夺主之嫌。每观俗人作书,率皆掌不能空,腕不能悬,不知点画之变,固守方正之形,奄奄沓沓,生气毫无。稍大之字,无不乞灵于玉版,只为写字,不合书法之道也。余喜用旧纸,旧纸着墨如意,若遇涵养之人,毫无火气,温润可亲。

予自幼爱书,至今不倦,今粗有得,屈指已过五十载。乃又知,一艺之微,亦非造次。而嗜之初,非有所冀,有冀而为,即得亦不深矣。余亦爱音乐,好舞蹈,虽不善操,可发引情趣,每欲作书,配以音乐,伴随节奏,笔歌墨舞,怡然自乐。

学书如参禅,透过一关又一关,必至虚空粉碎,如桶脱底,万法圆融,一法不立,乃为成就。若言某宗某说,而于一宗一说,实未彻晓,私心独运,暂凭狂慧,未得为得,未证为证。观今之设班课徒者,不喻书理,非徒自误,复以误人,当入无间地狱矣。书虽小道,岂可忽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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