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和此后的岁月里，画家梁峰因为个性使然，一直像个隐士。

2004年，出生在文昌的梁峰为海南破了天荒！他创作的油画《雨夜》获得“第十届全国美术作品展”铜奖。这是迄今为止，海南省在五年一届的全国美展上唯一获奖的油画作品。

中国美术馆收藏了这幅杰作，她的收藏评价是：“《雨夜》是中国美术发展一个阶段的标识，具有研究和史料价值。”




“破天荒”者为什么是他？  

“破天荒”者为什么是他？想要搞懂这个问题，必须要先看懂他的《雨夜》。

乍一看，画面很单纯，就是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小护士睡着了，因为是坐在旧硬木椅子上睡，她的头歪着，身子不是很舒服地扭曲成了S型。

这有什么奇特呢？这不就是个睡美人么？

雨夜
2004年

美术史上，描绘睡美人的画作可谓多矣。如乔尔乔内创作的《沉睡的维纳斯》、提香创作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以及戈雅的《裸体的马哈》等，其表现艺术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拟人化或拟神化的艺术表现手法，带有明显享乐主义的艺术表现手法，通过表现或直接再现视觉感受的艺术表现手法，都似乎在阐述一个很自然的主题，睡美人只有在和谐安然柔美的环境中，方不负那千娇百媚。

而梁峰笔下的睡美人，竟然有那么多“非正常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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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中的小护士，如此年轻，像个大孩子，皮肤匀净光洁，脸蛋饱满如新月，白色护士帽下的头发编成一根麻花辫，用姜黄色的头绳在脑后扎起来，几缕柔柔的发丝在耳际飘着，似乎随着她的一呼一吸在微微而动。

她的右手腕上戴着一只暗棕红色普通的手表，脚上穿了一双白色平底塑胶凉鞋，鞋头的同色小花和脚腕处的小铁制搭扣，都在表现着这双鞋的廉价。

她的护士服衣摆上沾了几痕似乎是洗不掉的污渍，里边穿着的那条淡黄底撒紫花的连衣裙也是半旧……这姑娘从头到脚的穿戴寒素至极，就像护士学校刚毕业的那些贫寒人家的女孩子一样，虽然已经参加工作，可是低微的收入和异常的繁忙，让她们无法像富足的城市女孩那般恣意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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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谁？

她是千千万万个奔忙在乡野卫生所、或是临时急救所的刚毕业的小护士。

你看她所处的环境，光秃秃的水泥地、斑斑驳驳的墙面、破破烂烂的桌椅、墙上用过又翻过来记事的月份牌、立在墙角的暗蓝工作簿……

这一切都在提醒着我们：2004年前后，中国一线城市已然是繁华如梦，而其实就在身边不远之处，尚有很多很多触目惊心的贫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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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姑娘顾不得了！她实在是太累了，也太困了，就那么歪着小脑袋扭着小身子睡熟了。梦里不知花落，不知忧愁，不知昨日今日与明天。

她睡得那么沉，以致于让观画的人都似乎感觉到了少女幽微清甜的呼吸，忽视了环境的困窘，跟着她，一下子回到了那个哪怕天雷滚滚也能睡得昏天黑地的年轻纯情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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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然间恍惚入梦，梦到汪曾祺在《人间草木》中写过的句子：“在黑白里温柔地爱彩色，在彩色里朝圣黑白。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曾经知已再无悔，已共春风何必哀。虔诚地呼唤风。

那一刻，人与天有种神秘又真诚的交流……愿你自己有充分的忍耐去担当，有充分单纯的心去信仰。”醒来，满心是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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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作为表现人的灵性之术，带有鲜明的智慧性的特点。

陈衡恪论文人画认为其重要特征：“是性灵者也，思想者也，活动者也。”

油画亦然，一幅好的油画作品一样是要以笔墨——丘壑——气象——智慧的模式，展现其独特的魅力。它不仅仅以美的鉴赏为目的，而以价值意义的追求为根本。

梁峰在这幅具像写实主义的作品中，隐匿起架上绘画的板滞，呈现的是细润、温雅与低回婉转。这里没有黄钟大吕，只有生命的微吟和画家私人性的微妙玲珑心。



《雨夜》大获成功后，梁峰进入到了一个重复性主题创作创作时代：《遥远的圣歌》《北川之夜》《小城之梦》《夏夜》等古典写实主义作品接连问世，每一幅都反响不俗，每一幅都是在描绘纯洁白衣女孩入睡。

遥远的圣歌
2007年

她们一律都被置放在幽暗、简陋、荒凉的场所甚至是废墟中，一律呈现出鲜明的“私人性”特点。

这些作品里没有地域的区别，没有时空的同异，只有“我”在关照现实之后的一种内省，内省里面有温煦怜惜，也有凄迷悲怆和冷寂黑暗。

是啊，为什么不说呢，还有“黑暗”，与他对“黑暗”的长久凝视。

北川之夜
2008年

作为一个油画技巧熟稔的画家，梁峰衷情新古典主义表现手法，他喜欢采用间接画法，层层罩染叠擦，厚薄相间，反复刻画，削弱色彩，强化黑白灰的对比，从而去增强画面的视觉冲击力与艺术感染力，大面积沉稳雅致的灰调极为有效地传递出古典油画所追寻的那种“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

小城之梦
2006年

夏夜
2004年

白衣，护士，恬静的年轻女子，入睡，都是具有指向性与某种心理暗示的。

梁峰的母亲是医生，他的幼年时代和白衣天使们常常在一起。成年后，梁峰又一直工作在以女生居多的师范大学校园中，无数年轻女孩花一样绽放又云一般流去。他熟悉她们、了解她们，他也深知残酷的现实和无情的流光能够让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因此他深深怜惜着她们。

漫漫岁月里，他反复地描绘着青春——这一个个人，最具灵性的生命时期，像希腊神话中爱上自己雕刻作品的皮格马利翁一样，他与他的画中人交心低语，互诉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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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作为一个天生的艺术家，他对他画笔下的人物有多怜爱就同时有多犹豫、多怀疑、多恐惧、多思虑……

法国拉伯雷曾经说过：“要创作天使并不是毫无危险的事。”感慨万千中，他能做什么呢？一个只有一管画笔的隐士，无权无势无财力，就像他的另一幅极具震撼力的代表作《五月·北川》的画中人一样，她的手指狠命地掐着自己，泪眼望天，实际表现出来的是生灵在灾难面前的无能为力与痛苦忍耐。

五月·北川
2009年

——因此，画家梁峰的处理办法就是，用温柔的梦境，来隔离她们与现实之间的惨烈，他让这些理想中的纯洁美好的精灵，永远地，留在睡梦中，留在美那里！

时代喧嚣、浮躁、急速，梁峰的画中人却静谧、温雅、从容。她们反现实而存在，她们是古典幽兰，色声香味俱作清供。

从一个彻底的黑暗开始，朝着想象中的一点光线摸索前行，直到遇见离合的神光，这就是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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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奢侈、美妙，又寂寞。它考校的是一个人能不能经由绘画这种技术，探查到自我对古远历史与当代文明的思考，最终表现出广袤深邃但又具体可感的人类情感。

他不特要刺激观者的视觉，且要触动人的灵魂。

毫无疑问，梁峰，做到了。

那他为什么就能做到呢？



隐士，是中意的一种生活方式

梁峰是一个具有独特性格的艺术家。

这个生在文昌的海南本土画家，毕业于海大，深造于广美，工作在海师，深居简出。

交际、饭局、画展、研讨会上极少看到他的身影。对器重的同仁，他会选择在画展的次日独自悄悄地去看。他甚至是，几次主动放弃了组织上要提拔他做官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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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性格不是当官的料。真让我当了官，我怎么画画呢？”于是，不爱交际，不喜张扬的他一直就是一个默默教书的老师。

在海师美术学院，梁峰老师的课深受学生欢迎，他有着常年坚持的一个绝活就是“我和学生一起画！”

往往是，他让学生先挑最好的位置，他自己，找一个没人选的角度，就像一个学子一样认认真真地去画，去讲解。见老师尚且如此虔诚，学生们怎好意思张狂和疏懒呢？

平安夜
2007年

所以他的课往往上出了艺术教育的本质特点：艺术教育是一种培养人感知美、鉴赏美、创造美的能力的审美教育。

他们一定都看过梁峰老师画画时的状态：那一双眼睛，特别的亮闪闪。那一脸的善，特别的让人动容。那一种敬业，特别的打动人心。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近二十个春秋过去，他的弟子中出现了不少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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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为有趣的是，因为梁峰生就一张娃娃脸，常年注意锻炼又心思单纯，所以他的容貌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他坐在学生堆里，就像个研究生一样。好几次学校的领导巡视教室都要疑惑：“怎么老师不在啊？”“在这里！”梁峰老师一往起站，年轻得真是让人惊讶！

梁峰近照


多少人打听他驻颜的奥秘，其实，就是不恋浮华，脱然世外。朴素的生活，淡然的心态，赋予他比常人更敏感的灵觉，使他能窥破世界的表相，超越凡俗的迷思。

然而他并不是一个性情孤僻、难以相处的人。正相反，他是和悦的、充满善意与宽容的。他展现出来的整体生命状态，有禅宗所言的“自根自性”的风致：

他与自己相安。几十年来，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无论悲喜，他都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他没有太多抵抗性的情绪反应，反而能够藉由理解而明白自身处境，再以审美眼光看待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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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他者能化。他深知智慧之人活在世间，上策是“外化而内不化”。外化是在言行方面既不自命清高也不特立独行；内不化是因内心与道同在，不受外在遭遇之影响，不动如山而安然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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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自然同乐。他懂得自然界依规律而运作，没有不公平的可能性。人正可通过亲近自然界，消解人间的烦恼与不公不义的现象，享受“万物与我为一”的乐趣。

寂静的莲
2013年

只有了解了这些，我们再来看梁峰的绘画艺术，才会发现他的自根性上觉知的思想，既是一种认识的方式，又是一种生命涵养的功夫。

人的境界的提升，生命灵觉的培育，乃画道之基元。它包括感受力、想象力、还有生命的穿透力。

梁峰的油画人物画艺术有着强烈的感伤情调，这就说明，大隐隐于市的他绝非心如止水，恰恰相反，他是柔情似水，强烈的生命关怀精神深植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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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观看梁峰创作的大量风景画，你就会发现一个“宇宙在乎我手，眼前无非生机”的性情中人。无论是海南的一角山林还是江西的一方水塘，他的画细密而又舒朗，其细密不是凝固收缩而是若放若收；其舒朗也非空阔无物而是追求淡然元性。画中何所有，草木白云多，他在缥缈间纳乾坤于画布，故虽小小之作，也极尽腾挪，直抒胸臆。

生机盎然
2013年

梁峰是相信传统魅力的艺术家，图案的形式美感，色彩的无限斑斓，在他看来全可融入自我的艺术手法中去，让作品体现出新意，获得意外的重生。

南海卧龙
2013年

又其实，与其说他念念不忘传统，不如说是融化了它们。画家在落笔时，哪里会想那么多理论，执笔而行的，是直觉，是天赋，是感情。

池塘人家
2016年

绘画于他是一种本能，而如何选择用最单纯的色彩表现最复杂的对象，则是一件颇具挑战意味的事情。从极少主义的观点来看，少即是多。用中国古人的话来讲，也可以叫做“素以为绚兮”。

晨
2013年




在祥和的日子里悠然到永远

再高明的画家，再出色的技巧，如果总在重复一个主题，一定是危险的。

梁峰作为一个思想型艺术家，自然是懂得这个道理。在描绘了那么多经典的白衣天使之后，他厌倦了，主动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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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思想型画家梁峰拿出了又一个力作《祥和的日子》。老旧的理发屋里，老理发师在为老顾客理发。两人都是海南岛上常见的老人形象，明明过着极其普通的小日子，却总是笑微微的、慢悠悠的……

祥和的日子
2014年

这是一幅非常感人的作品，因为画家把自己沉静的人文学养和优美的人生态度，都融于其中之故。如果说白衣天使的心理暗示是“离尘”，这两位平凡老者则寓意“入世”。

他描绘的就是我们眼前尚未完全消失的过往，以后也不会全然荡尽的善良淳朴的岛民性。画里有生命的真实，有永恒的寄托。

艺术不是孤独地与神对话，而是对市井生活的理解关爱。如这等有人间烟火气有世相温存念的作品，它可以舒缓多少人内在的挣扎，平灭了多少人心中的波涛，为人世带来了平和。



若问艺术存在的意义？抚慰人心或许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点。

时间之美，不舍昼夜，艺术追寻，永远在路上。

天下的艺术家个性独具，但其中有一类就是，永远秉持自己的信仰，不大理会时尚观念。他们旁观、质疑集体意识，珍惜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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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孤独的自我中心，久处边缘，闭门劳作，自我醍醐。正如荣格所说：“人完成自己，并不要用一个所谓世俗的标准，而是要做到自己的完成跟自己的完整。”

也许，他们不一定要照亮什么，却不可抑制地“自燃”，发出属于自己的光。


文：张毅静
编辑：财布


作者介绍：张毅静
       女，蒙古族。七十年代生。鲁迅文学院第14届高研班学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读者》杂志签约作家。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为海南省美术视觉杂志《新海岸》副主编，海南文学艺术综合杂志《海南民族》执行主编，海南《降真香》杂志执行主编。
至今在《散文》《民族文学》《天涯》《清明》《作品》《散文百家》《天津文学》《朔方》《延河》等多家刊物发表作品100多万字。多篇作品被《读者》《青年文摘》《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特别关注》《小小说选刊》转载。
2011年沈阳出版社出版 《枉凝眉——妙谈红楼人物》
2015年译林出版社出版 《将爱 ——大文豪的情与爱》
获第五届冰心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