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新建|美人要淫,英雄要邪
2018-8-3
潮望艺术网
我不喜欢看女人穿裙子,就喜欢看女人穿裤子,觉得性感,觉得色情,色情最重要,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人对色情的理解是很复杂的。在画里,色情主要不是表现在情节、衣物、配件这些事情上,而是画法。画法,是我唯一看重的东西,为了画法,我其实瞎弄的地方很多。画下去,还会再瞎弄。
不裸其实比裸还好看一点。裸要加入另外的东西,单裸,比较生活的裸,其实没什么意思。加点SM也是一种方法,骨子里淫荡也是一种加法,单裸不行。
我刚刚学会读点书的时候,中国“史无前例”了,那时候除了《毛选》和《欧阳海之歌》,大概就都是禁书了。这些禁书的帽子一般是两个:反动、黄色。所以那时候读书很快乐。反动是个很有时间限制的词,尤其在那个年代。慢慢地我就对黄色更感兴趣了。其实什么是黄色,我们到现在也很难定义。追究起来,大概是指描写男女之事时比较强调性爱本身的作品,即我们通常所谓色情。
差不多动物都是有发情期的。比如狼,在那二十天里,发了情的公狼不吃不喝,只知道追母狼,和别的公狼打架,疯了一样。二十天过后,它就跟大病一场一样,整个脱了形,但它的发情期已经过去了,可以慢慢调养,到明年再说。但是人没有发情期,如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像色狼一样,谁受得了?所以要人为地造一些禁忌(所谓文化),生殖器不可以乱看就是这些文化的基础理论之一。
色欲本身确实没什么意思,就像部队里吃的压缩饼干,除非你快要饿死。爱情这事也挺悬,至今弄不懂含金量到多少以上算金。情、色两件事加在一起,话就多了。多到可以去唱、去写、去画,没完没了。
纯粹的色欲过于简单,没什么好说的,所谓“意思”就是可以拿来说说的东西。由色欲本身引发,就会弄出好多别的事,这些事会好玩。例如,酒池肉林、阿Q与吴妈、《金瓶梅》等。
西方现代的大师,只顾自己胡乱过瘾,不管原著东南西北的作品比较多,毕加索、马蒂斯等,都画过跟原著不搭界的插图。画《金瓶梅》当然是想画色情,可是原著并不色情,所色情者,基本就是“金瓶梅”这三个字而已。
有这样的说法,在法文里面表示“色情”的有两个词,一个表示简单的肉欲,另一个表示以性为题材的艺术,《金瓶梅》应该属于后者。也有人认为《金瓶梅》应该算社会小说,大概也说得过去,因为它直接描写性行为的文字并不多,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洁本也就删了一万六千多字。一本七八十万字的小说,直接描写性的文字也不过一两万。这本书一直被传说为黄书的代表是比较冤枉的。《肉蒲团》大概可以算真正的色情小说了。不过一般的研究者都认为原本已经不在了。现在我们能读到的应该是伪作,就是冒名顶替的意思。
我现在已经不太喜欢用很大的词了,比如爱情,我觉得这是一个过于大的词。自由、民族、幸福,等等,都是很大的词。我觉得这么大的东西,全世界是不是有,我不知道。这种英雄情结,比如为民族增光,刘翔跑110米栏拿了冠军,聂卫平下围棋能把日本人打败,破了日本人的神话,按理说应该跟性欲没有关系吧?西方一些学者认为,也是有直接关系,因为这种英雄行为,都是雄性为了表达自己的威猛,表达自己的雄性特征,为了让雌性喜欢他。一个男人就应该不怕死,英勇无畏,女人才会喜欢他。要是男人畏畏缩缩,敌人一来就躲起来,吓得浑身发抖,你说女人会不会喜欢?当然不会的。女人肯定是喜欢更英勇顽强的、更不屈不挠的男人。所以西方学者认为这样的情结也是跟性欲有着莫大的关系。
爱情这个词的定义也很难下。比如我看到一个女孩,喜欢她,我当时就说我喜欢你,我愿意为你死,这个说法不是假的,当时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坚信是真的。年纪大一点的人,老练一点,就会想,他也就是一时的想法,以后会怎么样,不知道。年轻人因为不太有经验,就觉得这个想法是天经地义的,肯定不会变。如果他们成为夫妻了,三年以后生了孩子,过两天又打得一塌糊涂。你问他当初怎么回事,他就说,我说过这个话吗?他已经一点感觉都没有了,这个东西太容易变。从生理上看,实际确实是需要你变的。从物种遗传角度讲,你是一个雄性,你跟这个雌性结合以后,生下后代,你这个雄性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当时你有疯狂的追求欲望,也是为了不顾一切地把后代延续下去。你完成以后就会说实话,要不然你就死掉算了。
动物学中有一种比较残酷的解释,就是男性可以被简单地理解成一个精子携带器,你把精子放出去,实际你的任务就完成了,可以去死了。很遗憾,你没有死掉,于是你又准备放第二次、第三次。这样的释放从物种学的角度说,实际是在增大概率,种子选择程度增大,再换一个,可能性又大一些。物种延续的需要迫使你见异思迁,也就是花心。这其实是一种动物本能的驱使,所以小说里边说这个人禽兽不如,意思就是说你不是人,人不应该这样,人应该有道德。像梁山伯与祝英台,至死不渝,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变,我们叫它爱情。爱情我是没有看过,我只看过平平淡淡,大家白头到老,两个人都有道德水准,不吵架,好好关心自己的子女,好好过日子,相安无事,这就很好了。整天在家里爱得死去活来,那是没有的事。所以爱情这事我不太好下定义,只能说人们向往这个东西。
我画的是我认为女人美的、好看的、诱人的地方,我没有专门盯在爱情上。李小山说过,朱新建画的女人,没有职业、没有道德、没有思想,只有春困与性欲。他当然是批评我的意思,但是我以为他说得对,所以这段话我经常引用。我有一个德国朋友,他就说,李小山说得对,正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女人,女人是具体的,她不可能光有跟男人搞来搞去的这一面,她有她的文化程度,她有她的固定职业,她有很多具体的东西,这些东西加在一块,有时候往往会让你忽略掉她是一个好看的女人还是不好看的女人,会有人关心居里夫人好看不好看吗?没有人关心。所以实际生活中没有抽象的女人,就像实际生活中也没有抽象的男人,甚至没有抽象的人。
这个在哲学上很难给定义。所以他说,正因为没有这样的女人,才需要艺术家来塑造这样的女人,比如潘金莲,就是这一类的典型。你发现潘金莲当然李瓶儿也差不多是这样她们也不知道饿,也不知道饱,整天就知道跟男人黏来黏去,搞来搞去。她在小说里面就变成这样一个形象,西门庆也是,不吃不喝,整天就知道跟女人搞。他是文学里面的一种类型。猪八戒也是文学里面的一种类型,整天偷懒,占小便宜,使各种小奸小坏,长得又很丑陋,但是就没有男人去抗议,这是侮辱我们男性。无所谓的,你爱怎么讲就怎么讲,他是猪八戒嘛。但是我画这样的女人就有人跟我烦,说我在侮辱女性。我只是在画一种类型、一种倾向而已。
我们通常说的艺术成熟,和一个人的成熟是两个概念。艺术成熟通常是指他对事物的审美能看得更深刻一些。世俗的因果,他完全知道,但是他不在乎,他要的是审美的那一面。《水浒》里边的一百零八将,你要从社会世俗的因果或得失去看,个个都是严重犯罪分子,杀人放火他们什么事没做过?但我们从审美的角度去看,个个都是侠肝义胆。但是我现在把一个工厂老板杀掉,然后把他的钱拿去分给工人,我肯定犯法。所以这个事情要看你是从审美的角度看,还是从世俗的是非得失角度去看。
所谓老练,是指艺术上更加老练,审美上看得更透彻,而不是指他对世俗的利害关系更在乎。对世俗的利害关系更在乎了,肯定对艺术非常不利。审美上当然越老练越好。歌德完成《浮士德》的时候,已经八十多岁了。按理说,一个八十多岁的人,不可能写出浮士德对一个少女那么热烈的想法,想得昏天黑地的,这就证明歌德在艺术审美上是越来越老练了,而在情绪上却越来越天真,越来越纯情,我觉得这是很厉害的一个人。所以我觉得世俗的老练和审美上的老练根本不是一回事,有很多人在世俗的利害关系上斤斤计较,老练得很,可是审美上稚嫩得一塌糊涂,幼稚得要命,这种人做出来的东西是最差的。
“结壳”就是我们说的徒有其表,他内心已经没有热情了,但表面的形式越来越熟练,我们通常就说他结壳,就是没有生机了。所以艺术的价值很难判定,它不是一个外在形式的价值,不是说身高多少、三围多少、体重多少,就能判定有多少价值。它是内在感受型的价值,这个价值比较难表述。
我到今天的认识是,审美的层次就是在比谁更真诚,而不是说谁的形式更花样翻新,形式完全可以不动。你要讲腐朽,谁的形式有齐白石腐朽?你要讲时髦、轻佻,谁的形式有林风眠轻佻?水粉、明暗、高光,他什么都弄,无所谓,他依然那么朴素、那么真诚。你要说瞎弄,谁瞎弄得过关良?整个跟涂鸦一样,但是他内心的文化层次在那儿,对文化体会的深度在那儿,你就觉得他非常深沉。
我不是在画前面独唱的那个人,而是画后面伴舞的小姑娘,这是一种馆阁体奶子,就是这样一闪,诱人得很,假如你天天跟她泡在一块儿,大概就会乏味。这种奶子就是农村铁道边墙上刷的大广告,没有细部,就是大字,白灵牌雪花膏,白墙上面刷几个普蓝的大字。火车路过的时候,你就看它一眼,印象特别深。真正绝色的女人,倾国倾城的,那一种女人有更细腻、更深刻的内容,可以慢慢迷倒你。
浮士德的喜爱女色不是功利地直接指向家庭、生殖等,而就是纯粹的邪恶,最起码是堕落的(是受了魔鬼的引诱)。爱其实不是这样的,爱是生命的源头、过程、目的,爱在养育我们。
郭沫若在《少年时代》里描写他的性欲,说这些都是叫文学艺术闹的。比如“关关雎鸠”“君子好逑”。张资平写他小学的时候,同桌的女孩子用小嘴唇亲一支铅笔,又把这支铅笔递给他亲一下。李劼人在《死水微澜》里,写那位袍哥领袖突然看到傻子的老婆露出白白的奶子来喂孩子。曹雪芹说袭人摸到宝玉的内裤湿了,就脸红起来。如果书里面没有这些,读书真不好玩。
阿英编过一本《中国古代淫书目录》,只记录书目就有几十万字,其中大多数都已被销毁了。剩下的影响比较大的还有《灯草和尚》、《株林野史》、《痴婆子传》等。我认识一位搞小说研究的德国朋友,据他说全世界各种文字的色情小说,真正写得好的,加起来不会超过十部。
在这些书里面,文化上最有意义的应该是萨德的作品。他的作品不仅在文学艺术方面,在政治、哲学、心理学等诸多人文学科里也都是很重要的材料。他的著作很可怕,人们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作家能够那么心安理得地赞扬罪恶,那么津津有味、肆无忌惮地描写极度变态的性行为等,以至于他的作品从一开始就是被禁止发行的。法国在五十多年前解除了对他著作的禁令。英语、法语里的“淫虐”这个词,词根就是他的名字。我们通常看到的“SM”这个词,“S”就是萨德。
萨德的作品直接指向性,其实,人的许多精神、文化现象肯定都和性这个题目有关。欧洲的人文革命最早提出来的是这个问题,美国的嬉皮士运动最先触及的也是这个问题,中国三十年代许多的革命人,起先的动机也是反抗包办婚姻。中国最早的革命歌剧《白毛女》中最感人、最能激起革命战士满腔怒火的,是恶霸地主霸占无辜少女这样的情节。
上述这些革命运动的对立面,耿耿于怀的也是这个问题。如中国传统文化里的道学,如欧洲中世纪的禁欲主义等。有趣的是,他们还往往喜欢把自己的这一方,描述得更加贞洁一些,而把对立的一方描述得更加淫一些。在我们小时候看的小说和电影里面,国民党那边男的个个花天酒地,女特务个个妖冶淫荡。而在国民党那边的反共宣传里,共产党就被描述成共产共妻、群奸群宿的流氓。
在欧洲反对禁欲主义的著名小说《十日谈》里面,纵欲的淫棍往往都是神父、传教士什么的。美国闹嬉皮士、性解放的时候,我们这边听到的宣传说,那是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生活方式。而在当时美国的官方宣传里,嬉皮士们则是受共产党煽动的小流氓,在这批嬉皮士闹得最邪乎、最不可收拾的时候,美国的一些安全官员在私下里说,我们真巴不得来一些真正的共产党去领导他们。可见他们自己也知道,把嬉皮士说成是共产党纯属胡说八道。
研究人这件事时,性是一个很重要的领域。弗洛伊德的学说被认为是泛性论,他认为所有的艺术活动都是为了宣泄或者变相宣泄被压抑的性欲冲动。他有他的道理。
我画美人图当然有对女性的一种向往,或者说是喜欢,这个词也不太好给。最起码在一开始的时候,是充满一种少年对异性的骚动,可能比一般人还要强烈一些,所以才会开始动手画这样的题材。以后就比较复杂了,我又喜欢画这个,又能卖钱,又这么多人说我画得好,我凭什么不画?我就画呗。硬要讲得多伟大,我觉得也挺无聊的。
其实宋人的花鸟画,你能发现画得非常性感。因为古时候可能因为一些人文观念的问题,包括知识分子追求天人合一什么的,他们认为欲望是不太好的事,肉欲会使一个人堕落或者颓败。所以他们不太会在自己的作品里面特别明确地表达这个东西,我指文人这一级别。但是他们毕竟是人,内心有这种冲动。所以你看宋人画的荷花、梅花、小鸟,都是非常性感、柔美的,实际比真正的荷花内容含量要大很多,把对春天的向往、对青春的热爱等,全部集中在画一朵荷花上了。
不懂审美,审美的气质就会弱化。光知道赚钱,那这民族挺可怕的。以前,我们骗小女孩,想讨好她,只要背三首唐诗,她就感动得要命,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现在你不给她洋房,不给她汽车,她理都不理你。种群如果都变成这样,确实挺可怕的。
眼下这个时代可以用一个词形容,就是“肥硕”。上了一大盘肉,觉得肉挺多的,但吃起来每一块都不是味道。对于中国文化,今天真的只剩顶礼膜拜的赞叹。中国的文化人越来越只玩他们自己的,越来越使文化和民间脱离。
目光短浅的政府,可能只看到文学的利用价值,而稍微有点长远目光的就知道,文化不仅仅是文学这种白纸黑字的拍马屁。在整个历史时期,为了安定、繁荣、和平,普通的文化建设都非常重要,比如诗词,比如绘画,比如纯欣赏性的作品,不仅仅是字面上的东西,不是表面上的歌功颂德。稍微有点眼光的统治者,肯定非常重视这个,绘画能起的作用就是这种。且不说一张画、一件瓷器就能反映这个朝代是兴盛还是败落,强大还是弱小,就连一枚钱币的质量,也能显出气派如何。所以真正有点眼光的统治者,肯定不会忽视这些问题。
一个理想的社会应该更加宽容,兴趣和价值取向应该更加丰富,更加多样,各种价值取向都有比较自由的生长空间,尤其是艺术,在审美上面要有更加丰富的样式。当更加丰富的价值取向出现的时候,社会就会变得更美好一些,或者说更深刻一些,而不是单纯的赶时髦,也不是单纯的装典雅。
◎ 本文选自朱新建《打回原形》 广西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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