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钟兆云
近日得暇,展读细品供于玻璃书橱的一叠23幅国画制卡,那是中央政治局九常委和部分政治局委员用于2008年的新年贺卡。作者同一人,吾友董希源也。
我向来认为,艺术家气宇不同,对艺术的追求方式、欣赏角度和创作用心也各异其趣。投世于素有“中国书画之乡”美誉的福建诏安、幼时即受娘舅启蒙习画的董希源,受着环境和家学渊源的影响,起步高、灵心早慧自不待言,后又游历于上海,再得名师和画界高人授业传道,希源在86年将习作于上海举办了首次个人画展,反响不凡。
观希源入道以来问世诸作,工笔写意、山水花鸟、长卷小品、生态写生,皆物象繁而不乱,笔墨细而不腻,线条盈而不粗,意境幽而不寂,作品布阵,气韵生动,此虽密不透风,彼却疏可跑马。后来听说,是为中国画之根本,恍悟中,知其对传统“六法”的理解与创作的用心和专情,实师古又不泥古,于创新中得成正果。
文有优劣奇拙,画有雅俗高下。以我浅见,犹如好山水能让人望峰息心一样,好的画作观后当能使人精神振奋或心灵净化,品味之中若有所思,心有所悟所得,或出绚烂,或归静美,身心康泰。希源佳构,有此精神。拿其在画界赢得声名的《黄山写生》系列来说,我们俯仰之间,似能闻万里之外云流水潺之声,能嗅松香石气,能触聚峰众峦、徐来清风,能吸灵山秀水之精华,能由其恢然气势联想人生,有此等意味和境界者,大画家之为也。
一切艺术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美的创造者心中必先有大美,其美非空穴来风,光用海市蜃楼忽悠众生,其若昙花,一现即逝。希源郁积心中、勃发笔端的大美,师于自然。兼着性情和从业的使然,他每年游历,呆一地少则月余,多则数月,临水登山,探奇寻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履迹遍四方。黄山迎客松就曾十余次见证了他的登临,徜徉、写生、创作。他用心与大自然精美的山水杰作交流,深摄其雄浑瑰丽之气概,广吸造化之勃勃生机及无穷迹象,为艺术嬗变、精进和升华提供重要养分和支撑,海纳方显有容,化作自我魂魄。
行万里路、读遍华夏雄山秀水的希源,有大爱蕴于胸,发为艺术来呈现祖国山河雄阔壮丽之景。如果说其寻美过程是快乐的,那么,表现美的过程快乐中却渗着痛。灵心独探、带回山川烟云树石泉瀑之后,倘能幽情妙运,万象巧出胸臆,一以心成,自是奇迹。然要以一心会万境,又复以万境合一心,诚为不易,且物象的纵横剪裁、经营布排,内涵和思想的表现,多需经过反复曲折,于是创作中就出现阵痛。没有这份或淡或浓或锥心之痛,没有这份精卫填海或杜鹃啼血般的过程,怕是难有引人共鸣的艺术创造。于是,艺术家便常常有他人所难理解甚而诟病的行为方式,荒诞怪异、玩世嬉皮有之,清高孤傲有之,总之是有些难融尘俗,有意或刻意超凡脱俗、离经叛道。希源却一直阳光、健康地生活和工作着,每日五六泡的功夫茶,为他的绘画人生提神解乏。静修久了,或创作不顺畅时,总有些情怀需要添加和释放,于是就和三朋四友泡酒国歌海。可沉醉却不沉沦,待寻得情绪和顿悟归来,复又置影名曰静远斋之桌案,丹青游龙,夜以继日。解其性情和艺术张力的妻子,有时也少不得怜惜夫君劝其声声慢,他却说慢不得,慢了以后刹那而至的激情和灵感没法保持。傅抱石尝言,中国画是兴奋的,不靠耐久力,而靠灵感智慧之果,希源称得上是此论的体悟者和实践者。
但以这般兴奋、这般激情结出灵智之果,多少是劳神伤身的。希源乃大性情之人,从艺术回到人间生活,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一个未少,“酒国英雄”的歌唱得好,桂冠也戴得正。就有朋友婉劝惜身,有人还把玩笑说绝,说不少买你画作的人弄不好都盼你早逝,这样更有升值空间。希源也不恼,他向来厌恶虚伪、欺诈,知道朋友是爱他的,古琴台上可续作高山流水,看在金不换的情谊上,“醉卧疆场君莫笑”之慨也得收敛。
曹雪芹十年著红楼,生死不寻常,字字皆是血。画家焉不如此?注目希源画作,在惊叹于他把笔、墨、纸赋予生命内在联系,让水墨浑然融洽于宣纸之上升华出至美至上作品之时,当知他融进的还有高于生活的情感。
在追寻和得益于自然、天地的大美时,希源潜心研习唐宋气息和元人笔墨,从人文之美走出古典今香。他的画作中透出的浓郁文气和幽深古意,其来有自也。如同作文,作画有时也难于和拙于安名,希源似乎无此包袱。“蕴势竞逐”、“云移山欲动”,“出水荷风带露香”,“朝看雨脚暮看晴”,“鸟栖梅枝盼春啼”,这些典雅之名,或信手拈来,或出前人诗句,连同作品本身,彰现出画家的自身修养,传递出艺术的至美,想来“画中有诗,诗中有画”即如是。
君子有所不为,无所不能,小人无所不为,有所不能。画里画外的希源,都不辱君子之风,庶几可对照《菜根潭》的一句:“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华,玉蕴珠藏,不可使人易知。”因此,他无论行再久远、无论游历访问还是居外作画,寂寞或失落时总有好友不请自至,回时接风洗尘者更是络绎。生活中的希源不脱凡尘味,却有俊逸气,其于画也,博综群艺,不但传统山水、花鸟得其法妙,写生山水、水墨荷花、设色梅竹葡萄等,无不心至手成。笔下花鸟,雍容牡丹、出水芙蓉、苍虬古树、展翅雄鹰,无不洋溢着生命的活力,宁静中有热烈,热烈中寓诗情哲理,不见痛苦,未及牢骚,更无让人烦躁、不安、厌世的情绪,虽不着“美好”二字,却表达了自然、生活永恒不息之意,流露出对生命的珍爱和向往。看其荷花,就觉满塘清气;观其寒梅,就让人油然想及“香如故”;赏其鹤,在鹤鸣中豁出“天地宽”。又如《白头偕老》、《秋夜双鹭》之作,双鸟、双鹭共沐月光,神态祥和,周围景致谐和,想想,二人世界,鸟亦如此,人何以堪!希源画作形神兼备,诚可借用郑板桥称黄慎之句:“画到神情飘没处,更无真象有真魂。”
我偏爱希源笔下的暖色调,不管是山水中的日出日落、红染的层林,还是牡丹荷花绚丽之态,抑或是鸟儿的红喙,都让我强烈感受到生命盛开中的颤栗、呼吸到不由分说就能扑面而来的艺术气息。与绘画作色一样,希源着装素来讲究,其衣着多是定制,且不重复。印象中他穿红衣最具风采,红色象征着革命,喻示着燃烧。革命精神不分古今,艺术上的革命更应不输前贤,一个有激情燃烧并敢于燃烧的人,是有宏大胸襟和远大抱负的,唱的当是“大江东去”,即使偶尔转口“杨柳岸”,也不停留“红颜零落岁将暮”,诚如希源的“静远斋”其奔放激情的创作乃源于宁静致远的深思,浑然天成。艺术上讲各美其美,也讲美美与共,不管怎样,这样的红色调包裹下的沉静带给人们的应是一种别样的和谐情怀。
也许无意中因了这洋溢着的红色情怀,希源的画作不期而至庙堂之高,先有《涛涛云海壮山河》等扛鼎力作,继之巨幅山水《锦绣河山美如画》,屡被悬挂于天安门城楼和人民大会堂,并被中南海收藏,成为新中国以来天安门城楼收藏和悬挂画作年龄最轻的一位画家。至于其画作被印制成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贺年卡、作为国家领导人出访赠送外国元首的国礼,以及今年八月香港特区为隆重庆祝建国六十周年特邀希源举办《锦绣河山美如画》画展,紧随其技法高度和韵趣深度到来的政治待遇,已非常人可比。
像鸟儿爱惜自己的羽毛一样,希源的画作一向是限量版的,他厌弃应景,对每幅作品的创作都十分在意,无论是卖是赠还是捐,都苦心经营,略有不满断不出手。闭门能造车,可造不出艺术家,随行就市、任意批发作品的也只能是艺场画匠。未作实践,没有生活,就算不上真创作,美的东西尤其是艺术总不可能是泛滥的,积累多少就让你制造多少、美丽多少,这点我深信不疑。希源对此心有戚戚焉,不以成就挂齿,只幸脚力未尽,足资登攀,惟放眼于将来矣。
20年前,在共青团福建省委,刚出校园、二十郎当岁的我,对这个年长六岁、已早早蓄辫的青年艺术家,并无任何感觉,想来他亦如是。新世纪前,经我们共同的朋友、卓荦之士杭生兄牵线,我们这对分头登上中国美协、中国作协大门的“旧时点头交”,始得再续前缘。一袭中式衣裤,脚蹬黑色圆口布鞋,及肩的头发在脑后束成马尾,面对这个不赶时尚、有自我、具才识、求大美的传统与现代的结合者,我尝想,若给他再配个瓜皮小帽,转身倒退一世纪,或许就像我笔下的辜鸿铭了。只是,我读懂(董)这个稀(希)世资“源”了吗?
2009年7月12日晚于福州苦乐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