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白的对比是世间任何对比都无法相提并论的，这就好像太极图中两仪的融会与对立，这种对立是相辅相成的，是一个整体的两面，是两极世界的碰撞，是物质的开始到终极的形态，是宇宙“周行而不殆”的转换。从白天到黑夜，寒暑迭来，日月更新，万物繁衍生息，无不体现了黑白相生、阴阳互补的辩证关系。无黑即无白，无白亦无黑，双方互为存在的支点，相互依存，达到生命的永恒，中国古代道家的这一观点揭示了大自然的规律。

 

老子说“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是指黑白、虚实之道，这正如中国画的布白，给人遐想的空间。空白处是天，是地，是水，是云，是雾，还是其他什么，可以由观者想像。八大山人的鱼跃然纸上，别无它物，却令人感到满幅是水；郑板桥的兰潇洒俊秀，一片空灵，却是满纸幽香。这里的白，白而不空，虚中有物，相对于物而存在，达到“无画处皆成妙境”之妙。

 

宋人范日希文《对床夜语》说：“不以虚为虚，而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从首至尾，自然行云流水，此其难也。”诗词中的以实为虚，化实为虚，虚实相生的例子不胜枚举，如温庭筠《商山早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一句，表示鸡鸣邕隹邕隹，月在天边，赶路的人脚印已印在板桥的霜上了。虽然只有六样事物排在一起，却让人感到寒霜之晨旅客赶路的辛苦。化景物为情思，“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有着无限的想象空间和幽远的意境。

 

京剧《三岔口》，通过演员惟妙惟肖的表演，让观众感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的存在，尽管舞台上灯火通明。其实这里的夜并非真实的夜，是情感思想中的夜。

 

京剧舞台一般不设置逼真的布景，仅用少量道具。演员是通过一招一式来再现景物的。一翻身即能跃马，一推手便是开门，尽管那马、那门并不存在，但一切尽在举手投足间。舞台上的“空景”有无限的空间，给了演员施展的天地。

 

格式塔心理学派认为：“视觉形象永远不是对于感性材料的机械复制，而是对现实的一种创造性的把握，它把握到的形象是含有丰富的想像性、创造性的美的形象。”同时认为：“心理能力在任何时候都是作为一个整体活动着，一切知觉都包含着思维，一切观察都包含着创造，而这种创造是由观者去体验去完成的。”我们知道视觉的生理机能有一种创造性和完成性。通过想像，人的视知觉的本能会被挖掘出来，中国的太极图（图1）便是最典型的例子。著名的卢宾之壶（图2）更是揭示了黑白相生、阴阳互补、化虚为实、化实为虚的道理。以白为底时人们看到了一把壶，以黑为底时人们看到的却是两人对视的侧影。

 

现代文明使大千世界变得异彩纷呈。琳琅满目的超级市场，五光十色的霓虹广告，灯红酒绿的都市生活，还有高宝真彩色电视、即时成像的数码摄影等等，无不使人眼花缭乱，然而，当人们欣赏了彩色世界之余，不禁对朴素的黑白情有独钟。黑白摄影，以其强烈、单纯的效果被称为艺术摄影；黑白服饰，以其尊贵、高雅之美倍受人们的青睐；黑白色调，更是以其超凡脱俗，成为高档设计的首选……

 

在表现物象时，五彩斑斓的色彩给人过于逼真的感觉，因而限制了人们的想像力。而黑白则以它纯粹和概括，给人以想像的空间，舍弃琐碎、杂乱的细节，抓住对象的精神和特征，举要治繁，以一当十，使形象更加强烈、鲜明。比如标志设计，通过简约的黑白，给人深刻的印象和视觉感悟力。高度凝炼的黑白并不让人觉得苍白单调，相反，却让人感到丰富厚实。

 

白石老人的许多作品，皆以简洁美、概括美令人陶醉。他抓住了对象的主要结构特征，省略无关紧要的细节，廖廖数笔，活灵活现的虾、酣态可掬的牛便跃然纸上，这种以少胜多的例子举不胜举。简不是减，是提炼。减是消极的，而提炼是积极的。

 

墨分焦、浓、重、淡、清“五色”，又有黑白、浓淡、干湿“六彩”。在黑白之间，中国画能在宣纸上将墨色渲染得淋漓尽致。不论是范宽雄浑壮丽的全景式山水，还是颇具特色的米家山水；不论是徐渭的花鸟，还是徐悲鸿的奔马，无不表现了水墨的丰富奇妙、变化万端。

 

黑白插图的历史可以远溯千年，尽管油画、水彩画已发展得登峰造极，古老的黑白插图艺术仍以其不可替代的地位，在绘画世界里占有重要的地位。从唐代的《金刚经》扉页释加牟尼说法图（图3），到陈老莲的《西厢记》插图（图4)，从奥布里·比亚兹莱富有装饰味的《莎乐美》插图（图5），到现代设计的手段绘制的商业广告画，将黑白艺术引向纵横交错多元发展的新局面。

 

黑白是单纯的，但是其内涵，其表现力却是丰富的。黑白插图可以是具象的，也可以是抽象的，可以是写实的，也可以是写意的，甚至是漫画式的。在表现手法上有黑白相互衬托，黑中有白，白中有黑，或黑白图地，或黑白互换，或黑白过渡，或黑白互渗。有时黑衬托白，有时白衬托黑，有时黑白反复衬托，错落有致，赋予了黑白艺术丰富的表现语言、表现手法和表现风格。

 

当质和量相互差异甚大的两个要素同时并列在一起，各自的特质会更加强烈起来。黑白的对比之所以强烈、鲜明，是由于黑白即是明度的两极，又是色彩的两极，也是虚实的两极。黑白的并置对人们的视觉感受会产生强烈的冲击力，黑的更黑，白的愈白。然而，这种极致的对比，却不会让人感到丝毫的不协调，反而感到是极美的配置，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毛泽东同志在阐述事物的本质时提出了“对立统一”的观点。“凡事都是既对立又统一的，这是矛盾的两面”，它们是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的。黑白的关系也是如此。

 

黑与白强烈而和谐、朴素而高贵、丰富而单纯、柔美而刚强、深沉而纯洁、收缩而扩张、沉重而纤弱，稳重而跳跃……它代表了生与死、善与恶、是与非、虚与实、明与暗、繁与简、刚与柔、动与静、大与小、正义与邪恶，代表了宇宙、时空、万物，代表了世界、社会、人生。它们丰富的情感语言，是人类喜、怒、哀、乐的表现。《天鹅湖》中的白天鹅纯洁而善良，代表了正义与光明；黑天鹅阴险、歹毒，代表了黑暗与邪恶。婚礼上，新娘的白色婚纱象征着纯洁，新郎的黑色礼服象征着永恒；葬礼上，人们佩戴的黑纱、白花，寄托了对亡者的哀思。

 

康定斯基说：“白色象征诞生前的虚无，犹如生命出现前的冰封时期；黑色意味着死亡，是生命的沉寂。”德国表现主义画家蒙克的作品《尖叫》（图6），用颤动的线条、黑白的对比表现出极度恐惧的意绪。在描绘社会最低层人物中，珂勒惠支的版画，让人痛苦，令人心碎，使人不能不为其所动。著名导演斯蒂文·斯皮尔伯格，为了能更深刻地再现二战期间，法西斯残害犹太人的那段悲惨历史，选择了黑白纪录片的形式拍摄《辛格勒的名单》，强化了生与死、善与恶的主题，振聋发聩，让人刻骨铭心，影片获六项奥斯卡奖。

 

黑白的内涵之玄妙，黑白的表现力之丰富，黑白的性格、象征性之独特，令人追求无限、认识无限、运用无限。黑与白，构成特有的艺术美，即单纯美、简洁美、和谐美。这种单纯是丰富之极的单纯、这种简洁是高度凝炼的简洁，这种和谐是返朴归真的和谐。黑白的魅力是永恒的。

 

福建美术出版社

孙志纯

2001年12月第2稿

 

孙志纯，福建美术出版社副编审、副社长

该文发表于2002年《出版广场》第一期，并获得第五届全国出版科研优秀论文奖，2003年度第13届闽浙赣鄂出版理论研讨会优秀论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