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周而复始地循环。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月,盈了又亏,亏而又圆。海水,潮起潮落,此起彼伏。日月更替,四季更迭,斗转星移,风卷云舒。春暖花开,万物甦妍,草木枯荣,秋去冬来。
人类代代相传已有百万年,有生有死、生生不息。在苍茫大地上,万物按照自己的规律繁衍。这正如荀子所说:“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
闻一多先生曾在《说舞》一文中描绘了土著人的科罗波利舞所具有的原始性,舞蹈中奔跑、投枪、狩猎、捕渔的动作是原始人与大自然抗争的真实再现。从那些节奏紧张、动作狂放、野性、颤抖的舞姿中,我们看到了生命的力量。只要有节拍,只要有鼓点,人们便能翩翩起舞,便能渲泄热情,便能激情荡漾,那是节奏之舞、生命之舞。
邓肯在潮汐的运动中,体验到波浪的节奏;从风中体验到云的节奏。那种上升的、舒展的,此起彼落的,时而舒缓、时而剧烈的舞姿,尤如波提切利油画中少女的躯体那样,传递着春天的气息。
电影史上经典的歌舞片《万花嬉春》里吉恩·凯利的那段“雨中曲”令人难忘。那踢踏有声、水花四溅、节奏明快的舞蹈不正是表现了一种对生活的热情、豁达乐观的态度吗?古人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不足,不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唐朝书法家张旭,见公主担夫争道而得其笔意,闻鼓吹而得其法,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而得其神,悟出草书的体势应如舞剑器一般,自此草书大有长进。他的《古诗四帖》①如鸾舞蛇惊,怒猊渴骥般情驰神纵。提按之间奇险万端,刚圆遒劲。缓急之下似春风拂柳、婀娜多姿。似江水奔流、澎湃汹涌,充满节奏之美。一幅字如一首曲,有声有韵;似舞蹈,有款有形。从头至尾,千姿百态,节奏分明,行云流水,落落大方,魅力无穷。
仓颉造字,“于天地山川得玄远流峙之形,于日月星辰得经纬昭回之度,于云霞草木得霏布滋蔓之容,于衣冠文物得揖让周旋之体,于须眉口鼻得喜怒惨舒之分,于虫鱼禽兽得屈伸飞动之理,于骨角齿牙得摆抵咀嚼之势。随手万变,任心所成,可谓通三才之品,汇备万物之性状者矣。”(李阳冰)中国的文字,除了从天地万物中获此深妙象形之外,字里字外,间架结构亦是充满节奏美的。对称、均衡、统一,疏密、反复、连续,间隔、交叉、重叠,粗细、变化、错综,种种样式。横、竖、撇、捺,点、提、弯、勾,构成了变化万端、形态各异、妙不可言的汉字,这是一种线的节奏艺术。
书画同源。强调笔墨,重视书法趣味,是中国画的一大特色,“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十八描”、“个”字竹、“女”字兰等等。线条自身的流动转折、长短粗细、顿挫曲直,是有意味的节奏美。墨色的浓、淡、干、湿,犹如音乐般高低有致、悦耳动听。线条的疏密则是“密不透风,疏可跑马”,行气流畅,往往密处再添几笔也不嫌多,疏处多一笔便是画蛇添足。粗拙笔和精巧笔的穿插结合,传递出意兴生发的情感,笔墨节奏本身的审美意义,构成了传统中国画的精神实质。
你看山东莒陵阳出土的远古刻符陶尊上的“日月山形纹”,②好像太阳在云气之上,云气下有五峰耸立,岂不美哉!马家窑文化的“舞蹈纹彩陶盘”,③四川大邑安仁出土的“弋射收获画像砖”④,敦煌壁画中神采飘逸的飞天女,无不体现了疏密美、线条美和节奏美。顾闳中所画的《韩熙载夜宴图》以人物分列出五个不同的场景,展示了韩府夜宴的骄奢。宋人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所描绘的跌宕起伏、宛延逶迤的山水图轴,是充满节奏美的佳构。杜尚的《下楼梯的女郎》⑤更是以一种连续、重叠的节奏形象表现出动感。韩滉的《五牛图》、《昭陵六骏》中的骏马,故宫“九龙壁”中的飞龙,都是变化中求统一,统一中求变化,充满着节奏美的传世佳作。
中国古代建筑具有悠久的历史。象征着中华民族精神的万里长城巍然屹立,它西起甘肃临洮,北傍阴山,东至辽东,迂回百转,绵延起伏。嘉峪关、娘子关、平型关、居庸关、山海关彼此相连,烽火台栉比鳞次,像一条巨龙盘缠于群山峻岭之巅。大雁塔、小雁塔,层层之间依次递进、节奏疏朗,表现了中国的佛塔之美。华丽庄严的紫禁城贯穿于南北的中轴线上,从天安门、午门到太和、中和、保和殿,穿过乾清门,直至神武门,层层迭进,波澜壮阔,是节奏美的建筑典范,表现出唯我独尊的非凡气势。金水河似一条缎带穿梭于殿堂之间,形成了曲直有致、刚柔相济的节奏对比。西方建筑中,闻名遐迩的悉尼歌剧院似一朵莲花绽放在大令港的海边,层层叠叠、高低错落的穹顶传递着音律的节奏之美。⑥
音乐的旋律由长音短调、高低强弱变化的音素组成,匀称的间歇停顿,一定位置上相同音色的反复,曲中的音响节拍、轻重缓急的变化,形成了悦耳动听的旋律。“只要有节奏,音乐就永远会展现在你的面前,这就象生命永远离不开脉搏的跳动一样。”《秦王破阵乐》系声震百里、动荡山岳的军中乐舞;《霓裳羽衣曲》则是“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的典雅之音,两种曲调呈现出意趣迥异的风格。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命运的敲门声时时敲击着心灵,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中的波涛久久荡漾在心怀。
古诗词最讲究平仄对仗,所谓“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就是在字音上求节奏变化。歌之特色,贵有一唱三叹。词之节奏,长短不一,平仄交递,还须分上、去、阴、阳,最和五音六律。李后主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道出了一个亡国之君的无奈、追思与悔恨。吟之唱之,迂回宛转,抑扬顿挫,令人嗟叹不已。
一本精美的图书,除了要求设计风格和内容相一致、有书卷气之外,还需讲究书的设计形态,由表及里的节奏之美。设计者要顾及书籍的外在和内在、整体和局部、文字与图像的关系。触摸书的灵魂,把握书的个性,了解文化内涵,锤炼设计意念,把书籍的生命韵律表现出来。文、图、色、纸四大元素的相互渗透;开本、版式、封面、内文,纵向横向,点、线、面的有机结合;图文之间疏密张驰,流动起伏的节奏;时而密集、时而空疏、时而呼应、时而变化的排版;还有强弱粗细,厚薄不同的特种纸的选用;整本书的字体大小的编排;天头地脚的线饰、符号的设计;都离不开节奏韵律的贯穿,这样才能立体地编织出书的“秩序之美”。好的书籍设计会引领读者通过开启封面、翻动书页、阅读内文、欣赏图片,深深感受到书籍内部跌荡起伏的节奏神韵,品味书籍内容以外的意趣。
在人生的旅途上,有时是坦途,有时是峰峦。时而经受风雨,举步唯艰;时而雨过天晴,鸟语花香。“料峭春寒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悲也罢,喜也罢,人生仿佛是流云。天上的云,时缓时急,时高时低,聚散湮灭,没有一刻是相同的。纵然欢喜,也不必得意忘形;纵然悲戚,也不必怨天忧人。在这匆忙的世界里,人们或许真要按照自然的节奏去生活,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时而忙碌、时而休息、时而紧张、时而松驰。有时需要静静地伫立在池边,看着水里的波纹,吟听池水的声音,松驰一下绷紧的心,平静中能体验别一样的心境。愈久的孤独愈是力量的积蓄,只为了“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困惑和迷惘中孕育着顿悟和信心。清峻与通脱、刚柔相济的把握自是现代人的风格。我们需要“魏晋风度”,亦需要锐意进取的时代精神。在生活的节律里,随着自然的步点,让心灵畅游于天地之间。
孙志纯
2006年春
2009年重改
(孙志纯,福建省画院副院长、国家一级美术师、编审。中国美术家会员、中国水彩画家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