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辉作品《革命家的对视》100×120cm 布面油画 2017
艺术家并不总是站在前沿的革命家,倒是相反,他们是躲在后方的逍遥家。当然艺术家也并不总是由天才组成,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愿意把他们看作值得尊敬的人——因为天才向来是少数,艺术家中的多数人仅仅是愿意过一种躲避在后方梦想成为天才的艰难生活,而生活的价值也绝不是为了后人追认和凭吊,它每时每刻都在日常中被消耗掉。穷困潦倒或功成名就,虽然是艺术家生活的两极,但一点不影响艺术家之所以成为艺术家的那个根本理由,即艺术家和普通人的不同之处不在于生活状况的外部特征,而在于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在常人看来与现实完全无涉。
邓辉作品《亲密关系系列》100×100cm 布面油画 2017
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们常常说艺术家性情古怪、不合常理、特立独行、乖张、恍惚、整天做着白日梦的原因。即使那些站在时代和现实前沿的艺术家,我们也并不认为他们就是真正的介入者或战斗者。时代和现实之所以引发他们的冲动和灵感,那最初的原因和众人关心时代与现实完全相异。所以,艺术家如果试图站在众人之中,做他们的先知或吹鼓手,迟早会失望、破灭,随之掉队,被抛弃,除非个别艺术家居然成为领袖,而这时他已经成为政治人物,而不复是艺术家了——艺术家的本性,原来即是和众人脱节,和时代脱节,只有在这种情形下,艺术家才能源源不断地沉溺在杂想里,并向世界提供永远不会成为真理和现实的梦中之乡。
“当你成为艺术家后,你周围自然聚集了许多有钱人。他们炫耀财富,你就幻想着这些人是你潜在的财富资源。可是,在交往中你发现,他们一个便池十万,但舍不得花十块钱买你的书。舍得花钱嫖女人包二奶,但舍不得资助艺术活动。他们可以找一群人花天酒地,但拿你的画却舍不得付钱。这时或许你还对他们心存幻想,附和他们低俗观点,佯装认可他们有文化有学养有艺术天赋。其实,你是在意淫。”
你应当抓住时机,直接了当地跟他们谈论钱的问题。不必害羞,不必像戏子演情感戏。直截了当提钱,虽俗,但可以戳穿他们一钱如命而又装逼,附庸风雅的本质。
艺术家必须寻找对艺术能慷慨解囊的有钱人,否则,就不要去对别人的财富意淫。就像哲学家叫亚历山大不要挡住他的太阳。应当送那些宁可包二奶,吃喝玩乐,用名牌,吹牛皮,也不会真正资助艺术的有钱人回到庸俗的队伍里。
邓辉作品《为什么你不去做个艺术家?》 110×140cm 布面油画 2017
艺术家是不是天才,由上帝说了算,但一个人想不想成为艺术家则由他自己说了算,天才是可遇不可求的,艺术家则是一种可以选择的生活方式。由于艺术家由人脱胎而来,他对生活的态度必然带有许多普通人的特征,然而艺术家作为被选择的另一半总是竭力和身上原有的那些人的特征发生冲突,我们由此可以推论神经质、自我分裂、出尔反尔、坏脾气、自私、刚愎自用并非是天才的自然特征,而是相反,它们乃是想成为艺术家的那个人的人格自相矛盾及自我冲突的特征。艺术家似乎是一种诱惑,它引导想成为艺术家的人成为“非人”,问题是这种“非人”状态是对于正常人状态不满而发生的,这就产生了一个最奇妙的悖论:对正常生活的不满异致了不正常生活的诞生,而不正常的生活又成为全部生活的一部分,有时候不正常的生活更值得某些人冒着极大风险去全力追求。由于艺术家的追求完全是一种个人行为,一种局限在个人行为范畴之内的绝对自由状态,以及企图否定现实生活,谋求另一种不可能的生活,因此要切记:艺术家对众人而言永远不应成为一个可仿效的榜样,这是值得庆幸的,如果我们看到艺术家正在慢慢变成一个政治领袖时,灾难就要发生了;同样,如果我们看到艺术家正在成为公众的楷模,歪曲和误读就临头了。
有一些生性热衷于关注外部世界的艺术家甚至比普通人更关注外部世界所发生的一切重大事故,他们有敏感的触觉,对时代的缺陷总是一语道破。但是真正能对世界给予致命一击的从来不是艺术家,当需要对世界进行摧毁性改变的时候,本来站在政治前沿的艺术家就开始退缩,这时他们才发现原来存在于想象中的那个前方并不存在,于是他们开始逃回后方。说艺术家常常是革命的同路人是有道理的,同时人们却忽略了另外一点:艺术家从来和众人同路不同心,只是当他们还和众人混杂在一起的时候,人们来不及辩别罢了。艺术家不仅是正常生活的叛逆,也是革命的叛逆,被生活同化和被革命同化本质上是一回事,这恰恰是群体的特征:艺术家不是群体中的一分子,他只是混在群体中的“单个人”,提倡革命的常常是艺术家,当革命一旦兴起,最早反对革命的也往往是艺术家,这一点不奇怪。——艺术家在本性中反的是群体,革命之前沉睡的群体令艺术家同情,革命之后狂热的群体令艺术家恐惧。
生逢不再革命的年代,艺术家又能干什么呢?他在等待下一次革命吗?他在缅怀过去的革命历史吗?他在密谋一次个人的革命吗?他在画布上革命还是在文字上革命呢?他希望 ,或许他只是想把这种无害的个人革命、微型的反抗、优雅的捣乱、神秘的预告像占星术一样神秘兮兮地向某个小圈子传播故作深奥的信息?还是这一切仅仅是手段?他的目的只是引人注意,出售它,然后功成名就?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我并不认为一个政客和商人的功成名就和艺术家的功成名就仅仅是殊途同归,我认为结果相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起点不同。绵羊、狐狸和狮子没有区别,艺术家的功成名就绝不是我认同艺术家的原因,我认同艺术家的原因是,艺术家毕生在和现实做无望的对抗,不管他是在前沿还是在后方。
认同艺术家却绝对不要相信艺术家,这就是我的结论。艺术家本性就是叛逆,而叛逆者注定了不需要信从者。艺术家反对偶像,所以我们不必把艺术家奉为偶像。当艺术家站在时代前沿的时候,我们会被他蛊惑,并为之心跳加速,但是我们绝对不要相信他。艺术家是真理的破坏者,所以他们从来不占用真理;艺术家是秩序的破坏者,所以我们绝对不要把许多艺术家放在同一个秩序当中。艺术史所做的事情不过是把那些已死的艺术家的名字排列在一起罢了。如果艺术史中的那些艺术家们能从他们的名字中复活,他们将争先恐后地逃出艺术史。可惜他们做不到这一点,他们的名字只好永远被后来的那些渊博而平庸的史学家们关闭在历史的困笼中了。
邓辉作品 《革命家的对视2》 100×120cm 布面油画 2017
由此看来,穷困潦倒是因为群体抛弃了艺术家,功成名就则是因为群体误解了艺术家。但是很少有艺术家拒绝功成名就的,为什么会是这样?因为在功成名就的一刻,艺术家身上潜伏的人性弱点苏醒了,他终于变回了一个普通人。
荣格说:“艺术是一种天赋的动力,它抓住一个人,使他成为它的工具。艺术家不是拥有自由意志、寻求实现个人目的的人,而是一个允许艺术通过自己实现艺术目的的人。”“孕育在艺术家心中的作品是一种自然力,它以自然本身固有的狂暴力量和机敏狡猾去实现它的目的,而完全不考虑那作为它的载体的艺术家的个人命运。”
邓辉作品 《不会说话的五角星》 100×100cm 布面油画 2017
艺术品支配艺术家的观点具有惊人的真确感,我的经历就是证明。自从开始写小说,一直感到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写,我只是一个工具而已。那力量就是荣格所谓集体无意识吧。
邓辉作品 《母女》 60×80cm 布面油画 2017
作者的身份实际是灵媒。凡是有写作冲动的人就是半个灵媒,写出东西来的人就是整个灵媒。他只是一只手而已,把那些冥冥中的故事记录下来。
弗洛伊德的升华理论与荣格的区别在于前者讲个人无意识,后者讲集体无意识。弗洛伊德把艺术创作的冲动归因于个人欲望受阻而升华至文学艺术领域,这就基本上把所有的艺术创作都归因于个人的性欲(尼采有类似议论:艺术家都是性欲特别充沛之人);荣格却把艺术创作的冲动归因于深植于人类文化当中的集体无意识,将性欲置换为生命力,将个人无意识置换为集体无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