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上说,绘画的语境是由绘画者通过一定的物质材料在平面的二维空间的视觉载体上进行的富于创造性的艺术表现,并以此展现绘画者对某一特定事物的主题、题材与内容的理解或想象,目的是通过绘画作品表现绘画者的某些重要观念。我以为,在何万太的作品中,这种内在的绘画语境体现为:
首先,何万太的油画作品具有与其绘画主题相匹配的表现形式。对绘画者而言,其艺术作品中的绘画本质并不是在有意炫耀自己所掌握的艺术技巧的高度或展示自己的艺术才华的深度,而是绘画者为了突出绘画主题而尽其所能地寻找更为恰当的绘画语言——表现形式来与每幅作品的主题、题材和内容相匹配。我很喜欢万太的作品《发具系列》,这组作品表现的是人们习以为常的理发工具和理发场所,这个理发场所肯定不是城市的所谓美容店或梳剪城,而是乡村的极为简陋的理发店。这里有充满水垢的炉子上冒着烟的老式水壶,有天花板上吱吱作响的电风扇,有老掉牙的木架上搁着的洗头发用的脸盆,有工具箱中排列整齐的各式理发用具,有旧桌子上摆放着的三用机及瓶瓶罐罐,有镜子和镜子下的水龙头,有老式的剪头发时可以旋转的椅子。在这组主题性作品中,何万太不是简单地重复描摹物象,而是将一个主题性描述导入历史与记忆的现场,重新审视一段过往的历史,这既是对过去生活记忆的再现,也是个人生命历程的重温与回顾。
在何万太的油画作品中,形式的探索与情感的表现这两条创作线路总是循环性地交织在一起。当物象走到形式化的极致,艺术家便借由自然的景物走向更人性化和更情感化的表达。同时,在万太的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他很多油画语言的形成是在面对写生的感觉过程中生成的,有时甚至是一种连自己在创作之初都意想不到的绘画语言。我想起吴冠中先生曾经说过:有时候你的语言就是在写生中间偶然形成的,这种偶发性的语言的元素就够你吃一辈子、受用一辈子,因为这种把感觉调动以后加上自己的精神分析,突然你就会进入兴奋的状态,那种真实的语言流露,对有些人来说,瞬间就过去了,而有的人就发现了,他不断地把这种语言充实、完善最后形成自己的一种独特的带有个人风格意义的语言。
其次,何万太的油画作品在艺术处理上具有自己的话语系统。万太多年来一直坚持自己的创作路径,从不为时下的新的表现手法和层出不穷的艺术媒体与材料的出现而心猿意马。他对油画语言有自己的深刻理解,对语言表现有特殊的感知,对画面的各种矛盾制衡有良好的把控力。很能够反映他的个人油画创作风格的《闽渔系列》呈现了他对油画语言及材料独特的感受和运用。
《闽渔系列》是何万太较成熟的作品,这是一组对停泊着的渔船与渔港的描绘,其间不加修饰的景物,直接反复的挥洒,色彩的凝重与突然,全没刻意的粉饰与计算,浑然天成的色调,总是在似有非有之间徘徊;粗旷的形态,紧张的细节集结,交错的混色团块,叙述着一幕幕真切的记忆与追寻。
油画成熟的语言最重要的表现是其画面的结构意识,有了结构意识,作品的表现便超越了一般性的描写。面对何万太的《闽渔系列》,你首先感到的是那种独特而讲究的画面结构。关于结构问题,一般人认为是构图问题,实则不然,构图只是一般布局之说,而结构则是承载画面的内在架构,这种架构在艺术作品中有诸多体现。就油画艺术而言,是一种来自建筑的结构概念,这种理念使油画具有了独特的建筑感。在《闽渔系列》中,那一艘艘像婴儿般安静停泊着的渔船,有的厚实稳重、有的伤痕累累、有的粗旷结实、有的环环相扣,其中有意的链接,都标示着这种结构的存在。这种明确的结构并不像一般人认为的只是加一些构成法则了事,而是画家苦心的磨练和其所具备的对形式与结构敏锐的感悟力所致。对画面结构的理解在于创作过程的挖掘与探究,绘画中架构的确立,区别于建筑的先建框架,再填细节,而是在过程之中去寻觅与建立,很似建筑草图的创作方式,充盈着动态与生命,它既是创造又是在不懈的肯定与否定中不断制衡矛盾、彰显冲突的图式演变。
何万太油画语言的独特性还突出表现在其对“工具”的把控中。这种把控表现为,他能充分调动“油与笔”的各种表现可能性,最大化地制造出油画的质感表达。在《闽渔系列》中,我们可以看到,画面一般采取满构图的方式,蓝色的基调所呈现的沧桑感,把大海此刻的安静与曾经的喧嚣以及即将到来的出发之间的对立与对比表现得饱满而富有张力。不加修饰的直意描绘书写出油质色体,这种切入画面的角度和方式的表达,清楚地呈现了他对于二维、三维空间特殊的认识与在两者之间自由转换的独特感悟力和驾驭能力。由于对“工具”的有效把握,使万太的油画作品显示出丰富的空间感和含蓄性,凸显了其艺术语言系统的独特性。
第三,何万太的油画作品具有稳定的精神探索上的自我指向。无论是《闽渔系列》《宏村系列 》《发具系列》,还是《人物系列》《鼓浪屿系列》《上下杭系列》,何万太都在看似自由、随性的涂抹中,呈现出他与众不同的构思,展示了他对油画艺术的独到的理解和认识。他的一组人物系列,也画得十分沉稳,画面中的人物都是男子,眼神略带呆滞和忧郁,我不知道这是一位生活在乡村僻壤的农民还是行走在都市边缘的漂泊者,但他们肯定是特殊的一群人,因为从他们面部的表情便可略知一二。当城市化的进程越来越快,当从思想氛围到物质环境都发生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人们对社会、人生、世界的看法和观念都渐渐迷失了方向。何万太笔下的人物表现的实际上是这样一种状态,他试图表达一群在繁杂都市或乡村社会生活夹缝中的人寻找自我的过程。
中国油画对待题材的方式,很长时间内是再现主义的,习惯客观描述,在语言上以自然再现居多,艺术家的主观视角缺失,形成在绘画创作中只有题材性而无主体性,关键问题就表现在缺少主体对自然客体的独特领悟和认知。何万太的油画作品,体现了其鲜明的主体性及对待客体的独特意识,他以当代人的视角,重新演绎了历史的当下浮沉。他的作品不再是一般知识的场景复制,而是时空、历史、个体、社会的综合交错赋予自己的理解,超越了以往对景物的界定。他的作品超越了单纯的语言追求,而成为表述主体的诉求,从而显示出自身的价值。这种价值体现为绘画语言表现上的自由,驾驭画面构成的娴熟,叙述方式上体现的对社会的真切思考以及技巧的成熟性。
在西方艺术话语的传统之中,油画的“客观性”、“真实性”这样的概念曾经是艺术与世界的内在统一性的重要源泉。而在当代的艺术创作中,艺术的真理性问题指向了更高,更内在的精神属性。对一位油画家来说,无论人物还是风景,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在复述着他本人的内心独白,都是反复勾勒和涂抹那种只存在于内心的风景,无论是清晰还是模糊,都是个人的独白,个人的内心风景。因而,任何的绘画作品都有艺术家个人在内心中进行考量的明确的精神活动的指向。
何万太有很好的绘画天赋,他曾经历过严格的学院派基础训练,大学毕业后曾长期在一所非常知名的艺术培训机构任教,他的专业素养,他对绘画的刻苦精神,他对艺术的热爱都打上了情感的烙印。他的所有的作品都是对景写生而来,但是他对景写生的画面,又脱离了对自然景物的摹写,与客观对象有了差别和距离。这种距离,或许就是生活与艺术的距离。生活与艺术处于一种间离状态,生活有生活的秩序,艺术有艺术的秩序,这样它们才有各自应有的价值。对于何万太而言,在写生的过程中他要发现的是隐藏在景物表相之下的艺术的秩序和结构,这种艺术的秩序和结构既来自生活,同时又有别于生活。
何万太告诉我他想暂时离开似乎有些喧闹的学校,回到真实的绘画之中,回到一种安静的绘画状态,我想,在当下的艺术界,很多画家对画画以外的心事要比画画本身操的心要多得多,万太的这种状态令人感动,这也是一位年轻艺术家逐步走向成熟的过程,也是何万太绘画语境得以实现的条件之一。(完)
2015年5月28日写于意园(作者为著名美术评论家,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福建省美协理论艺委会常务副主任,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