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姚波
将一个客观形式转换为关于它的绘画形式,要经历画家依据其各种意图对作品形式的内容方面做出的写实性处理,故而就有了其内涵的第一层形式-内容。
画得极似、较似、意似,所采取的写实程度及其绘画手法是很不相同的。当绘画形式的主要诉求是逼真,其作品的内在需要即体现为对对象形式的内容及其空间关系的极力模仿。此时艺术家的情感释放全赖绘画形式对自然形式的肖似及其相关绘画技艺之高度的彰显。故逼真及其技艺施展便是其首要旨趣诉求。其他意图所构成的感染力亦牢牢基于这种旨趣的审度与欣赏。譬如罗中立的《父亲》。其旨趣恰好表现为高超的“写”的技艺之于高度的“实”的表达及其想象。冷军的《五角星》就更是如此。如果说《父亲》显然还残留着画的痕迹,那《五角星》则在形式上完全消弥了技艺的传达,反而让技艺的高超在其去技艺化的表现以及在受众的知觉想象中得以无限扩张而趣味隽永,以至产生超强的心灵震撼与审美愉悦。
人对模仿表现普遍有一种天然的兴趣与审美期待。因为“使之肖似于某物”这件事意味着一种形式-内容系统向另一种的异质转述,从而让转述方式本身成为其重要的旨趣体验所在。其中的技术(包括构图的叙事处理、材料处理和描绘技巧)蕴含、肖似的程度、技术特点及其呈现的整体格调,均使模仿的行为过程及其结果无可争议地具有了某种高强的精神价值,成了重要的观赏和评价指标(内在要求)。倘若是主题性、叙事性较强的作品,其外在思想内容的融入,还决定着场景、情节中物物间叙事关系的合理设计以及围绕叙事展开的诸形式关系的设计,都成为其形式构建的内在要求。如列宾①的《意外归来》对一个饱经磨难的流放者不期而至场景的瞬间刻画,就表现为典型瞬间的构思旨趣、人物动态表情的呼应及其刻画的情态旨趣以及巡回画派特有油画写实风格的绘画性旨趣等多层旨趣形成的复合视觉内涵。实际上就许多主题性绘画形式的内在需要而言,并非简化为单一的形式-内容层面的突出、强调即可满足,在特定、复合的表现要求下,往往需要多层次形式-内容的协调配合方可达成。当然,写实语言的构思旨趣不只可以表现为典型瞬间的设计、组织,也可以表现为对语义载体(题材)的象征性的把握和表现:《五角星》单纯幽暗深沉的背景托出的焊痕累累却铁骨铮铮的五角星刻画,虽无宏大叙事的场景刻画,其单纯的绘画旨趣却透着极度深沉而令人震撼的想象空间,盖因“五角星”在中国这一特定语境中的象征意义一目了然。
有鉴于此,笔者不认同绘画的所谓叙事性或文学性乃绘画本体之外在制约(他律)的判断。绘画终究是人精神活动的产物,不存在独立于人性表达之外的纯然的艺术本体。只是这种表意的图谋必须一览无余地转换为绘画形式的旨趣传达;更不认为模仿性表现就必然缺乏创造力和感染力。一切要视绘画本身的形式表现所透出的内在要求而定:单纯的肖似要求只满足于与客观对象的相像;融入了某种情绪或认知的肖似就对形式的布局和肖似处理提出了与之相应的提炼与变形要求——画家必须通晓一个自然形式在其什么样的形式的内容(如体块、明暗、色彩、质地及其构图关系等)构成效果上,可以伴随“逼真”的塑造注入其欲求的精神能量。可见所谓精神内涵其实就是特定的形式关系的趣味性呈现。这有力地表明技艺及其塑造、构造方式本身就是写实形式最核心的内在需要——在这里,模仿不是罪过,反而是艺术形式的生命力得以滋生焕发的必要土壤。
模仿固然是对表象的准确捕捉,但表象的形式关系可以在n个倾向上获得不同的简约化处理。所以“准确”不过是一个有着基本限定的模糊概念,包含着不同程度和方面的旨趣取向:选择古典式的、印象主义式的、超写实式的“准确”,又或是只针对形状的模仿还是立体度的模仿(如东方的线描,西方的素描)等等,其各自表现形式所固有的内在需要决定着它们各自的鉴赏旨趣及其形式风格、特定文化涵养及精神气质的表现。在这个意义上讲,任何形式的模仿都意味着某种抽象;都包含异质的形式-内容的创造成分。反过来讲,任何形式的“抽象”也都意味着对自然的某个或某些方面的取舍和强调,哪怕它模仿的仅仅是某种气氛、心境、滋味或感受。总之,大凡相关于知觉的抽象是不可能回避人的生活、文化经验的参与和附会——此乃艺术作为一种语言与受众沟通、交流达成领会的必要前提。所以形式创造固然不能脱离主体的意识、精神的表达,但这种表达首先就不可能脱离让主体的意识或精神得以建立的特定生活和文化背景。
不论有意或无意,模仿都在进行着,创造性的旨趣也正悄然地孕育在模仿之中。所以福西永才告诫我们:“我们不要以为,形式在它们不同的阶段只是高高悬浮于大地与人类之上的一个遥远的、抽象的区域。形式所到之处便与生命融为一体,它们将某些心灵活动转化为空间。”[2]62因为“形式不仅像是被当作某物的化身,而且它本身也总是化身。”[2]97这正是模仿的形式-内容体系的艺术表现力永远不可能衰竭的理由所在:艺术形式不仅在通识层面上运用这个化身的生活与文化沉淀进行构思、布局,使之成为易于与受众有效沟通、交流的视觉方式;也借助于这个化身的具体化方式将个人心灵的格调、趣味化身于其中,使模仿的表现最终超越模仿而升华为艺术家的心灵写照。
事实上,创造性历来不在于对自然形式模仿的刻意回避乃至诋毁,而在于在模仿形式之内在需要的自足中人的精神图式之旨趣生成的高度与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