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姚波
模仿既然是某种物质的形式-内容的异质转换,那么在转换过程中,材料的物理性质及其视觉特性对转换的形式就不可避免的施加其本体影响,成为艺术形式之内涵的第二层形式-内容。譬如油画与水彩画,无论其画得何等逼真,形式散发出来的气质不仅截然不同,而且因着这种不同彰显着它们各自材料的旨趣价值,并由此规定和研发成两个十分不同的技术家族。所以,任何模仿的形式都必然地受到材质的影响且散发材料特有的形式意味,以至于材质本身的形式特质总是强势地介入对模仿形式的表现。画种概念的形成,工艺品的区分和因材施工等,皆表明材料的形式-内容表现系统在艺术形式呈现的整体运作中占有的重要地位。整个现代艺术的变革就显然是一场以材料的觉醒、解放为契机的艺术形式-内容解放运动。
这就意味着我们在探讨材料的形式-内容系统时要特别注意:艺术形式不只是它意欲转换的题材,还在于它藉对题材的转换所显示出的自身结构与运动状态。这是绘画材料之形式旨趣价值自我确证的必由方式。材料自身的结构及其运作的呈现可以透露材料创造绘画趣味的可能性(潜在的绘画价值),但却不能单凭这种可能性去完成材料的绘画价值的确证。正如人不能孤证自己的社会存在而必须借助于他者的反映一样,一种材料也必须在绘画实践中借助于对事物的描绘(表现)显现其绘画性的旨趣价值,而无法仅凭自我无所指涉的涂鸦达成绘画价值的自我确证。
绘画材料与绘画题材就这样建立起一种互为依托、相互表现的存在关系:画家以题材的形式-内容为塑造蓝本去操纵绘画材料的形式-内容运作,并在两者的磨合匹配中有机注入对意趣的形式思考与审视。期间,既关注题材的形式-内容于特定表面上的特定颜料(材料)的转换效果,同时又悉心体验颜料的形式-内容的题材化呈现过程。两种形式在人视知觉意识中的闪烁——相互表现也相互置换——激发强烈的形式意趣与审美冲动。在两种形式-内容的绘画转换中,艺术家也逐渐意识到题材与材料在表现上具有相互制约性:若强调题材就要相应削弱材料的表现,反之亦然。这无疑启示了以材料的视觉旨趣表现为核心诉求的绘画路向:画家的创作冲动越是基于对材料表现的旨趣考量,对题材的描述就越是居于次要与辅助或仅为借题,从而发自绘画本体语言表现的自由度就越高,其可读性(旨趣价值)就越强。与此同时,材料运作的高自由度发挥自然带动或促进了情感释放和个性表达对题材的内在形式冲击和变形,最终迫使题材更加顺从于材料语言的形式表现——由以形写神(状物)的题材控转向为神赋形(写意)的材料控;材料形式在题材塑造中的隐性角色跃升为艺术表现的主角——令作品更具艺术本体的感染力。艺术家对材料的操纵既顺应材料的天然物理特性,又依循题材形式之结构秩序的主观表现需要,从而使题材直接显现为绘画材料的表现力,同时也让材料能动且融洽地活跃于题材的表现之中。
题材形式-内容令材料形式-内容有形可循,有象可造,有情可抒,有话可说;材料形式则反过来给题材注入画意,注入情绪,注入个性化的诠释——注入了审美旨趣——进而满足其艺术形式的内在需要。因此,窃以为,强调材料的表现绝不意味着必然导致弃绝题材描述,反而恰恰是在题材经验形式的有力参照(想象)中,材料形式的变形、渲染、夸张乃至表意等意图才可能得以最大化彰显。纯粹的涂鸦或“抽象”表现确有其宣泄之功,但由于缺乏题材形式的公共经验对绘画内在意向的基本限定和支撑,通常会导致纯材料形式的空洞表现。康定斯基及其后来的追随者们的“抽象绘画”大多流于自说自话的状态,其原因也正在于此:材料形式看似获得了绝对的独立自由,但没了表现对象(无指涉)的纯材料形式也因此没了自身绘画价值的依托证物,就只能在无法以自我表现达成自我确证的情形下走向空洞衰竭,反而失去了自由。这或许正是后来抽象表现主义崛起并经久不衰的哲学根由。试想,一个单纯的圆形就仅此而已,但当它被画在了人的面孔上,情形就大不一样了。无指涉的图形会作为“具体的面孔”形式的构建因素而陡然获得某种现象学意义上的表现力——其无所指涉的空洞借干预别的具体形式为自身充盈意义,确立表现指向,它反作用于被其干预的形式并令其焕发出新的感性旨趣。可见无指涉(习惯上被称为“抽象”)的形式自身并不具有确定的表现力,其表现力乃生发于它表现为其它事物(即其自证)的过程。就像一朵云彩既不抽象也不表现他物,但当我们从中“发现”了奔马,云彩才因“表现”为奔马而获得表现旨趣,同时也让“奔马”无可逃避地染上云彩所特定的物理与视觉旨趣。否则它永远只是一朵云彩而已。
可见形色与生俱来地荷载着经验,而且总是寻求与经验事物的附会并在此附会中获得意义的确定。以至于存在不止是形色的化身,而且它本身就是形色的归宿。康定斯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执着于将绘画语言提纯到音乐般的“抽象”。但他不仅罔顾声音并非某种被提纯的产物,其一音一色本身具有鲜明可辨的“音色”形象,且其无限丰富的旋律变化构成,可以创造出与之相应的富于听觉旨趣的音乐形象,供人欣赏、模仿与传唱,毫无抽象可言;同时也忽略了视觉形式永远都系于物质形态的呈现而不可为抽象。材料可以拒绝表现他物,但它至少要呈现具体的自身!形色与声音的天然差异只鉴于:前者表现为视觉形式天然地对物质指涉(经验)的挥之不去的高度缠绵;后者则相反,表现为听觉形式对视觉经验的天然超脱。两者形象异质同构,都汇聚在“知觉旨趣”表现的旗下。
因此,纯粹的材料形式对绘画而言很难自动转换为艺术形式。所谓材料,它永远是针对被其转换(表现)的对象而言的。就像“木料”的意义一定是通过其被制成的器具而非直接由其自身来体现一样。一种材料的形式及其绘画技术并非是描绘题材的工具或外衣,而是它本身就是题材表现的首要特征。这在根本上决定着一件作品无以替代的材料气质及其艺术品质。“要想证明这一点,只要想象一下,安格尔是不可能用铅笔复制华佗画的红粉笔素描效果的,或者说得更简单些(……)用水彩来复制一幅炭笔素描的效果是完全不可能的。水彩会立刻呈现出完全出乎意料的效果,它的确变成了一幅新的作品”[2]96,创造了新的艺术旨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