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欧随笔(一):活在伤口上的大师
2023-07-19 曾凡章
2016年夏天,游历了欧洲六国。这次旅行是真正意义上的“艺术之旅”。每天不是在美术馆里,就在去博物馆的路上。

这期间,陆续写了十几篇《旅欧游记》,记下了当时所看、所想、所感。今重新翻阅整理,颇有意趣,并补充点缀了一些文字,以示同好,并请大家指正。

———题记。

阿姆斯特丹街头





一、





这之前,对于荷兰,仅停留在"凡高、郁金香、风车和足球三剑客"的抽象概念里。

此次欧洲之旅,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在最初的行程中只是借境路过,但因为凡高,因此,便与旅行社和导游协商,行程特地做了些小更改,才决定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做短暂停留,这停留的时间便是专为了一睹艺术大师凡高真容。



经过十几个小时飞行,飞机于当地时间上午七点多到达荷兰阿姆斯特丹国际机场,即马不停留地在机场停车场转乘旅游大巴专车直奔位于市中心的凡高美术馆。

凡高美术馆,位于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市中心公园的一片开阔地,紧邻着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与古老的国家博物馆相比,凡高美术馆却显得现代、简约、时尚。因为与预约参观考察的时间早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大家便在凡高美术馆旁边的广场咖啡馆里小憩等待。



阿姆斯特丹的清晨,天刚刚亮,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湿气晨雾。洁净的街道上,伴随着一阵阵清脆的自行车铃铛声,年轻的男人女士们骑着自行车赶着上班。晨风吹起人们的长头发轻纱,年轻人轻盈飘逸的身影点缀着洁净的街头,显得格外的生机盎然、清明美好。

蓝天白云下,阳光照耀着凡高美术馆,美术馆共有四层,外墙靠近大门的上方悬挂着是凡高油画作品《叼着烟斗的自画像》特写大镜头。凡高耳朵缠着纱布的受伤画面格外显眼,令人有种莫名的忧伤。诺大的广告招牌,还有孤独忧伤的凡高肖像,虎视眈眈地腑瞰着美术馆门前的人流。人流分预约的和没有预约的二排,没有预约临时想进馆参观的人流早己排起长龙,静静的等待着准备购票。



在美术馆的入口处,到处贴有凡高的广告宣传海报。人们在他的生平简介连同他的自画像面前停留驻足:文森特·凡高出生于1853年3月30日荷兰松丹特。他的父亲是一位牧师。据载,他出生的这一天,也是他哥哥夭折的日子。因此,这位次子取代了哥哥的位置,也覇占了本该属于哥哥的一切,因此,在人们的只言片语的冷漠中,凡高从小就有一种负罪感,他又有异于常人的敏感的心,这种心灵的创伤和痛苦不安,伴随着他成长。



等待入馆的人群𤋮𤋮攘攘,翘首以盼。看到这人潮涌动、热闹非凡的排场,不知这位生前备受冷落、贫困潦倒、精神疲惫的油画大师,该会有生不逢时的感叹啊?!



考查欧洲的第一站,居然是在阳光底下,面对一位一生孤独、贫困、寂寥的伟大画家开始的,也注定这个行程一定是深刻的。

阿姆斯特丹 《凡高美术馆》





二、



据资料得知,凡高美术馆建于1973年,据说是在凡高的侄子上下奔走努力下,荷兰政府才同意修建的。与欧洲动辄上千年的博物馆相比,凡高美术馆年代实在太短浅。但千万别小瞧它,因为其馆藏集合了凡高在黄金时期创作的最珍贵的200多幅杰作,这几乎占了这位艺术大师一生作品的四分之一。凡高美术馆仅凭这一项,就足够笑傲欧美艺坛江湖。不仅如此,这里还藏有难得一见的凡高素描作品近千件,以及他的几乎全部的与亲朋好友的往来书信手稿,这都是异常珍贵的稀见之物。

凡高最知名的《麦田群鸦》、《向日葵》系列、《自画像》系列等闻名世界的作品大部分即藏于此。美术馆还收藏凡高和其弟弟拉奥收藏的日本浮世绘和其他画家作品,另外还有凡高生前最要好的朋友,也是一个艺术大师的高更和劳特雷克为他所作的肖像和相互赠予的作品等等。

这里成为世界各地艺术家们和所有喜爱凡高大师作品的向往和膜拜之地,也是距离"太阳之花"最近的地方。(向日葵的英语称之SUnflower太阳之花)



几乎所有走近荷兰阿姆斯特丹的凡高美术馆里的,就是奔向最吸引人们眼球的这二幅画《麦田群鸦》和《向日葵》,这也是凡高最杰出的画作之一。

《麦田群鸦》创作于1890年,画幅103X50.5厘米,也是凡高即将走向生命的尽头作品。因为不久后,凡高便举枪自尽,倒卧于画中的那片麦田中。



我自然也是毫不例外,一踏入美术馆,眼睛就开始在安静和光线有些暗淡的墙面上搜索着。《麦田群鸦》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的地方静静地挂在墙上,与周围静谧的氛围倒是十分融洽。《麦田群鸦》画作前挤满了观众,尽管之前在凡高作品画册里见过无数遍,也想象过无数次,但一站在这闻名遐迩的画作真迹面前,你真的不能不感受到强烈的震撼,这种期待已久的精神振奋,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麦田群鸦》画面上强烈的黄与蓝冷暖对比色调,粗犷的笔触,信手拈来的描绘,让人有极强烈视觉效果,而且还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画中上方黑压压群鸦惊恐万分,在金灿灿的麦田上空盘旋飞舞呜哇乱叫,麦浪翻滚着,好象一片海洋,无边无际。

尽管金色的麦田占据大半画幅,但在幽灵般的蓝色天空隆罩下,悲戚、压抑、凄凉、孤独、痛苦、暴恐的情绪紧绷着人们的心弦。并随着乌鸦不停地疾弛飞舞、惊恐鸣叫,肆无忌惮地直扑到你面前来。画作笼罩着的那种哀伤、压抑、悲悯的情绪,似乎在表现死亡本身。这种悲怆、惊慌失措、绝望无助的感觉,振魂摄魄,久久缠绕于心。



乌鸦,在西方文化里被视为不祥之鸟,也是死亡的象征。我不知道凡高为何在一片象征着无限生命活力的麦田上空,却出现了这些隐藏着悲伤与死亡不祥之兆的乌鸦?生与死、欢乐与痛苦,本是若隐若现地隐藏在心里,但他却是如此张狂喧嚣这种情绪,仿佛在与这个世界做着最后的抗争,昭示着他坎坷的人生与悲怆的际遇。

据说,凡高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星期里,精神呈现分裂状态,神情恍惚,极为沮丧。伟大的凡高不知承受了多大的精神压力,摆脱不了这样悲伤痛苦绝望的情绪,在创作这幅作品的二个月后,也是在在这片麦田里,举枪自尽。

难道在凡高创作这幅画作之时,就已经向世人做了死亡的宣告?!只是人们还不明白他的决绝去意,只是还像往常一样对他熟视无睹而已。


《凡高美术馆》外观





三、





当然,凡高也有快乐幸福的时光。他笔下的《向日葵》系列作品,就向我们展示了逢勃生命力的向日葵极为灿烂无比黄金般色彩,其笔触细腻、轮廓清晰,完美展现和演绎着他的心底的田园风光,表现出对生活对生命的渴望,表现出艺术家的绘画风格和他创作时难得的阳光、开心、幸福时刻。

凡高的《向日葵》系列作品,大约创作于1889年前后。这是因为这一段时间,他的好朋友也是画家的高更,经常造访来到凡高涂着黄色调的房子,有时甚至会住下来。因此,凡高就想用《向日葵》这种与房子色调十分和谐的画作做为房间的装饰,并挂在高更卧室的墙上。高更也对《向日葵》表现出热情赞许,兴奋地认为这一系列画得十分成功,并把《向日葵》作为凡高特征标记。

凡高充满着热情开始了这一系列的创作。二位杰出画家惺惺相惜,一起度过了这一段难得的快乐时光。



这位性格迥异和冷静沉稳的画家,一度在巴黎生活了二年,开始创作了一系列《自画像》并达到35幅。这些自画像,记录着凡高从年青到衰老,从快乐到悲伤的历程。仿佛时时刻刻都与尘世喧嚣的社会环境保持着距离,充满自我反省意识,虽没有大张旗鼓的宣言,但却又虎视眈眈、盛气凌人的关注着生活,充满了憐悯情怀和慈悲魅力。他就是如此地平行展开对生活的关切,又对自身艺术世界的关注。一如既往地坚持对艺术与生活、人性与物性的关照和质疑。

可以说,对大师来说,他除了画画,一无所有。这是因为凡高的艺术生涯,从一开始到结束,他就将自己的绝大部份作品都寄给了其弟弟提奥,以换取弟弟的经济和精神上的支持。但从他的大量暖色调的作品中,又传达了岀他很享受每一天画画时有阳光的日子,从未后悔这种自由自在、充满活力与热情的艺术创作感觉。



《凡高美术馆》内观





四、





记得多年前,第一次看到凡高《叨着烟斗自画像》印刷品图片时,并通过读其生平知悉其自伤的缘由时,感到无比的错谔、震惊。在深深触动中也认为,这里面一定藏着很深很曲折离奇的故事,这种荒唐与疯狂的举动也是正常人不可能做出来的。

当然,有这种不寻常遭遇的艺术家,古今中外,不胜枚举,但以这种极端的自虐自残,把割下来的耳朵送给情妓的方式,并用画面来纪念并告诉人们的,大概也就凡·高才能做的岀来。

这是怎样的一位大师?无数个问号在脑海里翻腾。



据悉,年轻的凡高从一开始的念头是想做为牧师向人们传送福音的,后经过自己长时间的独居生活的思考,并听取其弟弟提奥的建议,才决定要做一个艺术家。他真实的目的也是非常的简单,就是想把绘画做为一种记录生活、记录人情而已,而不仅仅只是用以悬挂装饰。

他的想法是如此简单如此纯粹,而实际上大多数人包括其弟弟和凡高本人也认为,他并没有很突出的绘画天赋,甚至还觉十分的幼稚浅簿,所以他有过短暂的时间在比利时的布鲁塞尔美术学院学习,并画了不少素描。后来又到安特卫普美术学院学习,并结识了高更、劳特雷克、修拉等画家,并从印象画派和后印象画派中汲取灵感和营养,才有了坚定地在绘画上走下去的动力。



我在凡高那幅自残留下的《自画像》,凝神注视并楞了好长时间,企图找到他自杀的答案。面前的凡高自画像与以往的在国内欣赏的图像有很大的色差不同,这种真迹与印刷图片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来回切换。这种企图是徒劳的,因为从他的传记年谱以及美术馆里作品介绍里看岀,其自伤自残虽来自于一瞬间,但他的一生实在太沉重了,奇特又困苦的生活注定了他一生带有悲剧的色彩,所以就隐藏着必然。因为长期生活在极度困倦和迷茫中,精神压抑又无处安放,只能渲泄于画布上。能如此做出惊人举动的,就是精神长期处于极度痛苦、极度绝望之中的举动。情况也是如此,在他长期深陷生活窘迫之中,又多次与最崇拜的好友画家高更争吵闹翻之后,凡高的情绪尤如火山喷发,才做出了疯狂的自残举动。

但奇怪的是,凡高自伤后的自画像至少有二幅。在一张包裹着绷带的作品中,凡高还叼着烟斗,我丝毫没看到那种受伤痛苦绝望表情。相反,画中的他,眼神不但没有悲伤,反而有一种安静中透着俏皮和可爱,狡狤的眼角中流露出一丝的忧郁恐惧还交织着某种解脱的意味。这种故作镇定的表情,是否隐藏着对自己的嘲弄依然止不住内心深处的痛苦?还是想用卸下精神上和肉体上的一块赘肉,并对周围世界的喧嚣的一种反抗?

抑或,这一刀稍微抵消了他开始憎恶艺术、憎恶自己后的某种解脱释怀?不然他的表情怎会如此平静?!还面对着镜中自残的他画起了自画像,而且还连续自我欣赏般地画了二幅,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想到这里,似乎也就能揣测和理解凡高作品中反复出现的那种充满横竖交错、急促不安的线条,以及任意搭配的色块涂抹在画面上的举动,这种不按常规画理的色彩里,分明调和着凡高狂燥不安的情绪,也真实呈现了画家在创作画作时真实状态,而画布,只不过是他用来包扎内心创伤的绷带,和带来片刻的安慰效应而已。

《凡高美术馆》内的观众





五、





这个真挚地爱着世界、爱着艺术、爱着人们的艺术狂人,𨚫被生活无情地冷落、拒绝、摒弃,他的世界是如此萧条、孤寂。“我从青春岁月开始……灰暗、冰冷,徒劳无功。”这是凡高写给他的弟弟提奥数百封信中的一封,这种无处安放的痛苦何日才是尽头。

这是一位活在伤口里的大师!

他习惯用疲倦的舌尖来舔拭屡遭挫折的累累伤口!他在世时孤独遗世,只能借助手中的画笔去抚摸蔚藉心灵的创伤。

这位伟大的画家,除了供养了他一生的弟弟之外,在他的有生之年,没有一个人懂得他和他的艺术作品价值。据说,凡高生前没卖过一幅作品,除了他的弟弟拉奥为了鼓励哥哥,偷偷地委托画商花4英镑买了一幅画,用心良苦地布置了一幕假象,让哥哥知道还是有人喜欢他的作品的,以此安慰这位伤心透顶的画家。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死后的凡高却声名鹊起,闻名遐迩。在他死后的100年多年以后,他的作品成为世界各地最想拥有的艺术品。他的油画《向日葵》曾经以4200万美元的价格被日本人买走,《蝴蝶花》在美国也被拍卖了5350万美元,那幅自画像《没有胡须的凡高》更是创出7150万美元的天价!

天堂里的凡高听到这个消息,应该是欲哭无泪吧!

生来就孤独的凡高,仿佛象他自己的油画《星空》中的恒星一样,在浩瀚的宇宙中闪烁性格的光芒。

但命运又再一次嘲弄着他,严酷的现实环境,对他敏感的内心造成了旁人难以感受到的巨大刺激,从而使他的人生和艺术产生了重大挫折。他的《麦田群鸦》似乎就是一个预告,他这次再也无力也无意再做反抗了,他实在疲倦了。此后不久,确切地说,凡高放下滴血的剃须刀片后不久,他又拾起一把左轮手枪,在法国阿尔的一块麦田里,他用那只拿惯了画笔的手,对自己的脑袋扣动了扳机,刹那间,阿尔麦田的上空乌鸦惊叫狂飞……



此时此刻,我就肃穆地站在凡高和他的杰出作品面前,静静地欣赏着他创作于一个多世纪前的遗作。与他自画像中的眼神对视,耳边回荡着凡高他说的话:“我的作品就是我的肉体和灵魂,为了它我甘冒着失去生命的理智的危险。”

美术馆的气氛和凡高耳朵缠着纱布的《自画像》一样,弥漫着神秘、忧郁和冷静。尽管前来膜拜的人来自世界各地,人们都怀揣着一颗虔诚之心。但凡高依然是凡·高,他那忧郁的眼神与我们始终对视着,百多年来一直就这样注视着这个世间,他并没有任何改变。而且透过凡高画布上的笔触、色彩和调色油之外,我似乎隐约闻见画里画外那股淡淡的硝烟的气息。

诺大又安静的展厅,“咔嚓”一声,不知何处响起了像机偷拍的声音,我心一紧,忐忑不安起来。那个声音使我联想起了凡高生命结束前的那一声叹息,也像极了凡高对着身心俱疲身体扣响手抢板机的声音……





——2016年7月18日夜于阿姆斯特丹。

——2023年夏月补充于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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