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东南的福建,虽偏居海隅,山多地窄,却是保留华夏文化最为深厚的地区。在这里,从宗教信仰,到家族传承,从文人诗画,到民间艺术,无不显现出浓郁而醇古的传统文化气息。这里的士子和乡贤,以及普通民众,其对传统文脉的坚守、对传统精神的执著,甚至远超中国其他省区。中国传统文化在这里,有极强的生命力。
庄毓聪 最难风雨故人来 2022年
庄毓聪就是一位闽南画家。他出身、成长于这样一片文化的沃土,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中从事艺术创作,对他的绘画的解读,首先必须从这个角度进入。
庄毓聪的大写意花鸟画,显然应该归于金石派大写意花鸟画这一脉。这一脉绘画,是从清中期金石学盛影响到文人绘画之后,逐渐成为了近现代花鸟画主流。清咸、同以后,花鸟画的笔墨语言为之一变,充满金石味道的强悍笔墨开始扫荡糜弱的画坛,一股来自中华文明早期的刚健清新的力量,借由金(钟鼎文)石(汉刻石碑)的笔划形态,被文人士大夫引进篆刻、书法和绘画,一举改变了中国书画的精神气质与肌肤骨格。这就像一具衰老的躯体又注入了童年的干细胞一样,中国传统的书画艺术因此而获得一次“中兴”,这种内源性的“基因”再造,表现出强健的势头与力道,并一直贯透往后的百年,以至于历数20世纪中国画大家,几乎非金石派莫属。它不仅改变了中国书画的面貌,而且改变了人们看画的眼光,也在“西学东渐”的国际语境中,让中国书画有了主体的自信,并立定了文化的脚跟。
庄毓聪《紫藤香》2022年 180*98cm
这个改变,就是庄毓聪在他的一副鸡冠花作品上所题的句子:“中国写意画,离形尚意,皆在神韵格调。”
离形,尚意,神韵,格调,解透这八个字,就能真正理解中国大写意绘画;当然,也就能够读懂庄毓聪的画和他的美学追求。
庄毓聪《荷塘清香》2022年 180*96cm
写意,从远古到先秦,再到汉唐,本来就是中国艺术的精神,它强调艺术是一种主观的精神意志的表达和舒泻,而不是客观的知识认知和再现;而且,它还承认,人的主观在认知客观的时候,人的各种工具手段(包括语言、文字、笔墨、色彩)在实现这种认知的时候,都有极大的局限性和片面性,都不怎么可靠。所以,“言不尽意”,“得意忘言”,“得鱼忘筌”,“意在言外”,“超以象外”,就成为一种关于知识表述的共识,推动中国绘画走向写意的方向,走向主要不是获取客观知识,而是表达主观精神的道路,这条美学道路,就是“离形尚意”。
庄毓聪《富贵大吉》2022年 180*96cm
庄毓聪的大写意花鸟画,题材取自大自然。所画的对象,有荷花、菊花、梅花、芭蕉、松树、竹子、兰花(植物),以及鸥、鹭、鸡、鸭、鹤、雀(动物),其生命可以安放,其精神甚至也可以安顿和棲息了。因为,对于一个有修养的中国文人来说,“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可以“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陶渊明)还是可以“春也万物熙熙焉,感其生而悼其死;夏也百草榛榛焉,见其盛而知其阑;秋也严霜降兮,殷忧者为之不乐;冬也阴气积兮,愁颜者为之鲜欢。”(卢照邻)“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欧阳修)。就拿庄毓聪画的荷塘为例,那就是一个自适的世界。春天,那里《清风明月满堂春》,《十里荷塘春鸭闹》;夏天,那里《至清处犹可居》,《风送荷花阵阵香》;秋天,那里《烟霞散落清濯处》,《又逢秋夜明月时》;冬天,那里《南塘旧梦知何处》,《寒夜更有未眠鸥》。庄毓聪通过一个小小的荷塘,营造了一个“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不仅“万物兴歇皆自然”,而且也寄托了画家“几许欢情和离恨”。这个荷塘,是他的精神家园,也是一个缩小了的宇宙;是他的江湖,也是一个躲避风雨的港湾。这里的一花一鸟,莫不是庄毓聪主观精神意志的写照,并转化为人格化的形象;荷塘也因为艺术家的情感投射而诗性化。在不同的季节,不仅呈现出不同的景象,还传达出不同的情调。荷塘四季转换所构成的生命轮回,其周而复始的循环往复,就是一部大戏,“池塘一段荣枯事,都被沙鸥冷眼看”。庄毓聪笔下的鸥鹭,本来是这部大戏的角色,却又摇身一变,俨然成了荷塘的观众,在它眼里,荷花的荣枯,荷塘的盛衰,这种年年都在重复上演的故事,已不值得大惊小怪。确实,花开花谢,鸥去鹭回,都只是荷塘的匆匆过客。
庄毓聪《双栖》2022年 100*50cm
与荷塘世界相比,菊花篱落下的鸡虫世界更小,也更安宁。《独爱秋风里,家园最清气》,大公鸡挈妇将雏,尽着一位家长的责任;《不是春光,胜似春光》,火红的鸡冠花下,母鸡注视小鸡的慈爱目光,让人心生感动;《晚秋》的丛菊下,小鸡雏啁啁相呼的情形,也让人联想起兄弟手足;《乐融融》的菊花篱落,那就是一个和睦幸福的家园,天伦之乐的神圣,容不得任何敌意的破坏。《秋风一度但萧瑟,东篱育子乐陶陶》,直接明白地宣示了艺术家对生命的关爱和欢乐达观的生活态度。
庄毓聪 秋趣 2022年 76*47cm
确实,中国花鸟画同西方的静物画相比,表达了更多的生命关爱以及对生的讴歌。西方的静物画是把折下的花和死去的禽,同没有生命的器皿摆在案上,供画家冷静观察与刻画;而中国的花鸟画,是要描画出一片生机的世界。即使是画枯荷,那也是为了“留得残荷听雨声”。所以在古代,花鸟画直接被称作“写生”——写出生命和生机。司空图也用“花鸟精神”四个字来同“风云变态”互文见义,说明对花鸟的形容的描写,重在精神的生动表达。中国花鸟画,虽然不如山水画表达的意境气象那么辽阔深远,也不如人物画能承载许多的道德评价,但她对于生命的颂扬,对于“天地有大德曰生”的生动诠释和诗意的描绘,却更为直接地将中国哲学的核心价值“生”作为了自己的美学使命。
这个美学使命,当然也是庄毓聪的美学使命。所以,他会把他的关注放在同人的生活距离最贴近的荷塘和篱落,并用爱心和诗性,把这两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空间,营造成最温柔的生命乐园。
庄毓聪 秋趣 2022年 69*35cm
大写意花鸟画同工笔花鸟画相比,更讲究“离形尚意”,也就是对笔下的各种对象,要进行大胆的取舍、概括、抽象、变形、夸张,使描写的物象更神似,更典型,也更有意趣。由抽象的点线面重新组合起来的变形夸张却更有意趣的形象,就是“离形尚意”的形象,是大写意的基础;这样做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解放笔墨,把画家从细节的真实描画中解放出来,可以“解衣磅礴”地阔笔纵横,充分发挥中国毛笔、水墨、宣纸的工具材料特性,酣畅淋漓地把画家的生命气息通贯于笔墨,从而极富感染力地留下生命运行的痕迹,把画家生命搏动的节奏和强弱通过笔墨留痕传达给观众——这也是一种“写生”,写出画家的生命状态和生命境界。因为,笔墨传达的不仅仅是生命力的强弱,还有生命境界的高低,它关乎的不只是健康,还有修养。在这层意义上,大写意与书法相通,特别是同草书相通,也是画家舒散怀抱的过程。所以,大写意画家,一定要书法好,也一定要以书法入画。这也说明了为什么20世纪的中国画大师都是大写意画家,因为,只有杰出的大写意画家,才能圆满地体现“离形尚意,神韵格调”这八个字。
庄毓聪 春来燕双飞 2022年 53*50cm
进入他笔下的形象,都已经过反复炼形,单纯、夸张而有意趣。情景与意境的组合总是以情贯景,以意统境,用大开大阖的穿插和出奇制胜的布局,营造出诗性的具有叙事性的场面,观众不知不觉中便移情入画。他的笔下之物,也往往是顾盼生情的,鸟含情,花有意,景含情,境有意,有神有韵,殊堪玩味。他用笔方拙直挺,气息高古,好用枯笔横扫,苍茫疏野;用墨天放,如大风卷水,极尽磅礴;尤以泼色见长,一池红绿,水流花开,清露未晞,蕙风在衣。在当今大写意花鸟画家中,庄毓聪的笔墨格调是豪放的、疏野的、清奇的、劲健的,有时纤秾,有时旷达,有时还是悲慨的。
对这样的写意精神,对这样的花鸟画,我们应当点赞。
2018年4月于京南
庄毓聪 春花无意惹人爱 2022年 69*34cm
庄毓聪 倒在雅谑春花里 2022年 69*35cm
庄毓聪 教子有方 2022年 53*50cm
庄毓聪 早春二月 2022年 77*46cm
庄毓聪 荷花四条屏 2022年
庄毓聪 花鸟四条屏 2022年 136*25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