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春天里，日长斋静，有一种闲暇时光就翰墨丹青轻描，将这春事消磨。

————题记。

冬末春初，在闽南漳州近郊，连绵起伏的田野上突凸起一座山，当地人称之为圆山，这山形酷似一支春笋破土而出，这便是响誉环宇的水仙花之故乡——九湖圆山。其山下，放眼望去，宽广无边的田野上一垄垄水仙花含苞欲放，赏花的人络绎不绝，花农们忙碌的身影飘逸于田头花间，忙碌而熟练地起花装箱，欲将这些水仙花运往人间各地，欲将这美若天仙、清绝雅丽的凌波仙子清供于春天里。

山与花对，山水之幸兮；人与花对，人花毋相忘。

南宋人赵子固是仕大夫、诗人、画家。他出身皇宋贵族，儒雅博识，他的诗自带雍容华贵、细腻婉约；他的画给人以“清而不凡，秀而雅淡”脱俗之感，尤擅水墨白描水仙、梅、兰、竹石，花似君子之风，其中以白描水仙、兰花最精，取法扬无咎，笔致细劲挺秀，花叶纷披而具条理，繁而不冗，工而不巧，颇有生意，世皆珍之。

他的白猫《水仙图卷》描摹出水仙清丽秀雅的素颜霜姿，于笔墨线条婉转恻轻中自有一种卓越风姿旖旎。画卷依韵展开宛然读一首隽永悠长的诗：岁华摇落，百卉凋零，唯水仙披一身冰雪，盈盈一水，诚如水中仙子，凌波微步，款款而至。

赵子固看似随意勾勒出的水仙飘逸若仙的疏影，却是他一生情浓转淡的缩写。此时，南宋江山摇摇欲坠，末路的忧伤烦愁弥满斋室，几上沉香袅然升起，佛珠蒙尘，画案水仙长卷，描描停停、写摹放下，心意似是冬末春初的凛凛寒风，寥落冷清，如夜幕清夜中的幽怨笛声，寒窗影只，让人神伤，也让人整夜低徊不忍离去。

人在关山，也总是会有些期望，只怕这一卷水仙花绘尽，天上人间没了个寄盼，只是空劳梦绕千里江山之外，不免有些伤春自堪怜。诚如他在水仙花幅中的自题诗曰：“六月衡湘暑氣蒸，幽香一噴冰人清。曾將移入浙西種，一歲才華一兩莖。”表露了他孤高脱俗、不甘平庸的思想境界。

是人都有这样寄情于花中、花中惊现自己的刹那，一瞬间将与飘若天仙的凌波仙子作别，此去江山远，不免心痛神伤，抬头望天，叹息一声：人不如花矣！

是图以白描墨线勾勒、设以淡雅清新色彩为主，以细长流利而匀净劲秀的线描勾勒花叶，用淡墨晕染出阴阳向背，将水仙幽静、婀娜的姿态表现得淋漓尽致，超然脱俗的清高气节扑面袭来。这样的画风，是怎么样也与陈老莲关连不上的，要不是定神一看，画幅上一角竖写小字：溪山洪绶，才恍然明白。

明人陈洪绶画风怪异高古，尤其是他画人物、花卉等亦仙亦道，不落人间尘烟，像《水仙图》这样中规中距，充满仕女般的优柔温惜，老莲哪里有。

明亡清兵入，战乱动荡中陈洪绶避难绍兴云门寺，削发为僧，名“悔迟“。做为明朝遗老，对前朝往事自有不尽的眷恋，而现在江山改色，心中一腔去国之殤，徒然借得丹青翰墨，抒心中无限忧伤，于是变得狂放不羁，个性率真傲兀，人称狂士。何管什么大俗大雅的，统统在眉间与笔间碾过。

我惊异于他的《水仙图》，一不小心便被让我窥见了，原来他的凡人凡心未改，还有那份闲情逸致，借得水仙一枚，调弄丹青水墨，尽如其笔，宛如闺中柔情蜜意，也尽如人意，调拨花月春风，恋着烟尘里的一缕清香。管他什么大明江山怎样的残破，管他什么清代寄人篱下，身在江湖，心悬花草，放浪形骸于“着香肩将花笑拈”。

我对世间的所有善事美事有天然的免疫功能，古典名画的深婉美意，隐藏于花草翩翩起舞间。觉得也只能陈老莲才能绘就如此孤高自傲、简洁明快的《水仙图》，真的是：几许花鸟觅知音，繁华落尽逐梦尘。水仙素颜圣洁，那份吉祥喜庆的气氛，就只能开在陈老莲笔下的初春里，开在人间诗境画意里。

水仙开花于新春佳节之际，被视为新岁之瑞兆，也是吉祥之花。自明了丹青水墨之事，水仙、梅花等自是自己喜爱绘画的题材，孜孜几十年追摹从不间歇也从不有倦意。条幅中堂、扇屏圆形，树木花鸟，各有各自，表现春、夏、秋、冬之景致，四时花鸟之韵味：春有水仙牡丹、夏有蕉下翠竹、秋有萧荷黄菊、冬有山茶寒梅。虽是文气了一些，但终观得蜓蝶翻飞、鹊雀跃上枝头，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也大抵如此恬静而闲适，画风也已渐入佳境。

画中花鸟蕴含着吉祥如意，叫人欢愉也叫人欢喜，宛然从画幅纸绢中听见呖呖莺声，看得出花开舒卷的曼妙之音。可以也让人无忧无虑、无法无惧，只是心中那份对山水、花草的敬畏之心从未停止，也从未改变。

在这春节里，走在老宅街巷，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红门联高高挂，那种春天吉祥喜庆气氛，自有一种温馨暖意、喜不自禁的感觉。这画中的水仙、梅花与这春天节日气氛是如此美妙、如此般配，看着赏着、想着闻着，都是一种幸福、温馨的味道。

一盘水仙，一枝花意，寄托着的便是人间的许多美好期望，便是光阴流转中的人心所向。

兴许，这清新淡雅的如玉琢一般的水仙点缀在初春时节，是在为大朵华贵的牡丹怒放唱着一曲《清平调》助兴。我莞尔一笑，人间佳境自是在“花未全开月半圆”，自是在开而未开、圆而未圆的妙处。于是，这世上的诸如福、禄、财、寿这般好事，莫如在绫绢纸笺中一挥而就来得快捷，就如这“花开则落，月圆则亏”，曼妙的曲意，皆缘于一切懂得，也是云水禅心、情之所至；所有人间风花雪夜、风流韵事莫如手中毫笔，激扬丹青妙墨，喜爱尽握指间而一往情深。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姹紫嫣红的春光，一如画里的水仙，柔和细腻、绵长醉心；这人间人心、世风日景，在浮着水仙橙黄蕊色中看得见也闻得到，俨然就是孕育出寒冬过后的春天的气息，在君子佳人墨韵中一点点晕开，染就一园国色天香。

——2023年初八于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