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是栖居的根本。
——海德格尔
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诗人海子为我们有格局、有温度地讲述了他心中象征理想生活和精神家园的模样——实在却不乏闲适,清苦却不乏浪漫。
这首诗为我们诠释了“诗意生活”应该有的状态——实在、闲适、笃定而不乏浪漫的尘世生活;诗意生活,绝非只有那种所谓的桃源仙境的、不食人间烟火般的空中楼阁。只是需要充满美感、充满爱的、充满广阔的眼光看待身边和面对自然万物。
我喜爱《山家清供》上下卷(中华书局等有新再版),它是南宋晚期泉州晋江人林洪著作,它为我们展示了的古人最闲适雅致的生活方式。
而这种古人认为最清雅韵致的生活,其实就是山居人家清淡、平实、闲适的田蔬和顺其自然、最接地气的饮食文化。如菜、饭、羹、汤、饼、粥、糕、脯、肉、点心等,由于烹饪方法讲究、细致,都变成一幅幅生动有趣的民间生活田园风情画卷。 山野之食,因为文人雅士多了些留意和赋予诗境,竟然让人间烟火都变得那么诗意盎然。
那时的陋巷小院、那时人语欢颜,有多少是在锅碗柴火间奏响;仿若淡若清风,仿佛透过锅碗瓢盆听到是那种缕缕箫声,听来悠远空灵,让人心静。 像那“酱油”一词,作为现代生活最普通的调味品,其实在宋代就已广泛地应用于烹调。《山家清供》就有这个饮食记载,因此“酱油”一词而被认定起于宋代。
甚至,当今十分流行的营养药饍、花馔等,其实,一千多年前的古人就有“梅粥”“牡丹生菜”等而视为日常: “王医师承宣常捣萝菔汁搜面使饼,谓能去面毒。”而麦门冬煎,则是纯药物,其标目下称:“春秋采根去心,捣汁和蜜,以银器重汤煮熬,如饴为度,贮之磁器内,温酒化温服,滋益多益。”
灶间烟火渐渐晕开,还原出的是质扑厚道的田园底色。许多菜肴美味,均取之于大自然和农家田园生产,自然朴实。古人的生活从来就与山川大地、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如此气安闲情,如此知食养生。让我们的现代人不仅可窥见当时生活状态、烹饪水平,而且也成为珍贵的历史文献记载。
《山家清供》全书扑实无华,充满扑素之美。让我们从一天天的日子画里看到那么多人物背影,世俗的生活从此有了别样风情,古人的生活智慧和乐趣跃然纸上。这也是最令人兴趣最浓,也最为喜欢的。
看起来名不见经传的田园生活和简单田蔬,通过林洪的引经据典,赋予了清雅的美学思想,瞬间愣是成了有了诗意般意境的“珍馐美味”。这样富含文人创意的“诗意生活”,都带有淡淡的泥土气息和草木清香,让生命显得格外厚重,人世三味芬芳扑鼻。
越翻越觉得好,令人直看到痴去。
无独有偶,几百年前的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也写了一本书《论责任》。它被欧洲人视为绅士的教科书。它告诉人们:生而为人,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要成为高尚的绅士,又该如何追求?!
几百年前的欧洲绅士,其胸前西装上衣口袋上,必须标配一条干净、熨烫平整的、优雅的手帕。干什么用嘛?其使用它最好的理由是借岀去:女人都会哭呀,你就可以把手帕递过去。
可惜,这种绅士风度在今天,已经统统都被无处不在的、廉价的“餐巾纸”取代了。再说,那种优质的丝质手帕,现在何处寻觅。
尽管如此,我们的生活仍然是需要诗意的:即使一个人的简单生活,也照样赏月、种花、赏樱、唱歌,照样饮酒、吟诗、作画、写作,一个都不能少。
但将世事当花看,莫把心田作草耕。什么“前途茫然”、什么“眼前贫富”,这些都与我无关,而是自在悠然地享受生活每一天。让大大小小的生活,都注些仪式感。
即便一日三餐仅是粗茶淡饭,用餐时也要铺好桌巾,装盘讲究,食物热冷营养,甚至色彩搭配等等都得顾及到。居家用饭,也像是坐在馆堂餐厅用餐一样优然地享用。
即使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也要花些时间和心思,讲些情调,不能怠慢了自己,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
当然,最令人赏心悦目的事,是去美术馆、博物馆参观,与美同行、与古为伴,会让人心平气和,让人的举止变得高雅脱俗。
最忌讳的是那种不事先约定的造访,那种突然就站在门口“咚咚”敲门像擂鼓般的,会令人手脚无措,促不及防,心情会变得很糟。
在一日有限的时间里,本该是会用在有意义的事物上,而不是被外界打乱了自己的生活节奏。小处都不可随意改变,在一切都变得急匆匆的世界里,保持着自己的步调,为当下而活才是最重要的。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节律的生活,以及“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的穿着,被古人视为自然而精致的生活状态。令人欣慰的是,现代这种讲究的,也是大有人在:“质量上乘的衣服穿旧了之后,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盎然古意。”说这话的是松浦弥太郎,他甚至认为,只要生活在抗冰点以下气候的都市,都不需要羽绒皮毛之类的,款式经典,做工考究的羊毛外套是最合适不过的。
当然,这种古色古香、泛着光芒的“旧服装”是绝非当下年青人刻意造作的“乞丐装”可比的,它无须做派,无须标榜。相信年青人,也只不过是把“乞丐装”仅仅视为解闷作乐的一种调侃自己的方式罢了。
二、
诗意的生活,是顺其自然,是开心,是让物为我用而不为物所役。你拥有物质和接物待物方式,决定了你是怎么样的人。
多年前,曾去韩国和日本游玩。记得在首尔参观他们的“皇宫”时,其规模和豪华气派,是连北京的一个普通朝廷大臣的“家府”都比不上的。纳闷一;纳闷二,在所谓的高丽皇宫参观时,她们的讲解员介绍到:即使是皇上大臣,像“海带紫菜蛋花汤”,也是在特殊的节日里才能享用的一顿大餐美味了。
我寻思着:高丽宽阔的海域,盛产着紫菜海带,高丽皇帝的“自律和克制“尚能如此,百姓的的勤俭也就可想而知。
我也注意到了,在日本,不管在什么地方,他们的餐用食具如碗、盘、碟、盆等,材料大都十分精美考究,器型大都十分小巧玲珑,简直就是一件工艺美术品,但容量都很小,以“小巧轻便,手掌可握”为主。我寻思着:难道东瀛人的胃口都比我们小了一半?!
由此,我想到了我们的老祖宗。他们在千年前的生活状态和现在的韩国、日本何其相似:
太宗问苏易简曰:“食品称珍,何者为最?”对曰:“食无定味,适口者珍。臣心知齑汁美。”太宗笑问其故。曰:“臣一夕酷寒,拥炉烧酒痛饮,大醉,拥以重衾。忽醒渴甚,乘月中庭,见残雪中覆有齑盎。不暇呼童,掬雪盥手,满饮数缶。臣此时自谓上界仙厨,鸾(音孪)脯凤脂,殆恐不及。屡欲作冰壶先生传记其事,未暇也。”太宗笑而然之。
翻译成白话文就是:太宗问苏易简说,“食品称上珍品的,哪种为最好?”苏回答说:“食无定味,合口的就是珍品。我觉着菜汁就很好。”太宗笑着问他原因何在,苏说:“我有一晚冻得厉害,围着火炉烧酒痛饮,大醉,钻进厚被窝里睡了。忽然间醒来口渴,就乘着月光到了院子里,看到残雪里盖着一盆菜汤,来不及叫童仆,就捧起雪洗手,满饮几碗。这时臣认为就是上界的仙厨做的鸾脯凤脂,恐怕也赶不上它。几次想写冰壶先生传记此事,没有空儿。”太宗笑着说,你说得对。
我们都知道,苏东坡的舌头挺尖的,不仅会吃,也会做的一手好菜。某天心血来潮,他做了个创意菜:将摘下的山桃用米泔水煮熟、去核,等饭锅里的水煮开后,加进去和米饭一起煮一会,类似焖饭,过一会就可以吃了。
这件鸡毛蒜皮小事,苏东坡也极尽柔肠即兴作了一首诗为纪:“戏将核桃裹红泥,石间散掷如风雨。坐令空山作锦绣,绮天照海光无数。”
现代人趋之若鹜的“涮羊肉”之类的,南宋古人有诗一样的称云 “拨霞供”,老早已有。请看 “拨霞供”涮兔肉法:“林氏昔游武夷山,往访隐士时,曾获一兔,当时无厨师,他们便将兔肉切成薄片,用酒、酱、胡椒等腌一下,烧开半锅水后,用筷子夹肉片放到开水里,摆熟了吃。”还不忘附注“猪羊皆可”。
有诗为证:“醉忆山中味,浑忘贵客来。”
尽管终日在一日三餐游走,也有着闲情逸致,不会让偶尔的叹息声淹没了那份好兴致,也会让消磨的时光用来润泽胸中笔墨,守着一庭风日,凭栏远眺。
“泉之紫帽山有高人,尝作此供。初浸白梅檀香末水,和面作馄饨皮,每一叠用五分,铁凿如梅花样者,凿取之。候煮熟,乃过于鸡清汁内,每客止二百余花,可想一食亦不忘梅。后留玉堂元刚有和诗:“恍如孤山下,飞玉浮西湖。”
说的是:“泉州的紫帽山有高人,曾经做过这种食品。开头浸白梅檀香末水,和面做馄饨皮,每一叠用五分,用梅花样的铁模子凿出来。等煮熟了,才放进鸡清汤内,每位客人只二百多个花,可想吃一次就忘不了。后留有玉堂元刚的和诗:“恍如孤山下,飞玉浮西湖。”
那怕只是做个点心,都得用“浸白梅檀香末水”,再用“梅花样的铁模子凿出来”。不知现在的泉州,这等诗风日景的隽永镜头还留有几许?这种浸湿着街市肆声有如诗意般的“梅花汤饼”还在吗?!
三、
诗意生活,无非是无论时代如何变幻,都能自信笃定地选择和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一种随遇而安而非死气沉沉的尘世生活———只是多了一种精神、一种审美,一份从容、一份清趣。
有人调侃,当下社会是“英雄寂寞,竖子成名”,是现实也有无奈。是的,现实有太多的无奈和痛楚:堵在回家路上的焦虑、陷入雾霾的雨天;漫山遍野的农药残留、变得浑浊的溪流……宁可膜拜佛庙神殿,也不懂得去关照万物有灵的自然,我们对自然的那份敬畏与诗意哪去了?!
尽管如此,我仍然相信有什么样的意念就有什么样的生活,可谓相由心生。我仍然认为,做为现代人,不妨从自己做起:写一手漂亮的字,会吟几首好诗,参加一些读书分享会,有空给友人写写信,参加一些慈善活动,甚至听些古典音乐,看些经典戏剧等等,尽管可能会被人认为是挺无所谓的书生意气之事。
生活,有人可以视为一日三餐,萍踪无定,已不堪其忧了,何苦那么在意;亦有人视若暂寄情愫或是深藏梦想的小天地,虽一箪食,一瓢饮,身在陋巷,亦不改我乐。
生活,而今切合于我,就该像一片叶、一朵花悠然舒展开放,在熙熙攘攘的天之下,如方舟载着你我驶向诗意盎然的彼岸。
生活审美、诗意,说白了,其实都是常态,只是找到的人生的境界和生活的意义各不相同而已:寻常生活,也能活出一种情趣、一种境界。你看,主席给女儿取名为“李敏”,“敏”字乃取自《论语》中的“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第一次知道科学家屠呦呦的名字觉得好奇怪,但读过《诗经》“呦呦鹿鸣,食野之萍。”就觉得取得真好,真大气,真有诗意。
诗意的思维,在简单的生活里依旧是最珍贵的情愫。是王者,自然该在物质与精神王国里获得加冕。
想当年,一帮文友画友,常聚会,兴致一高,忘记时间玩到凌晨是常有的事。而现在,有时写文章、画画熬夜一二次,就觉心有余而力不足。“少壮能几时 ,鬓发各已苍。”韶华不在了,读起诗来才觉得切中柔软处。时间真的像极了“二月春风似剪刀”啊。
行走在熙攘的尘世里,保持住纯澈善良之心和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不蒂是一笔人生的财富。人生各种喜怒哀乐,与时光一比,都只是浮云。
田园生活也罢,诗意生活也罢,把人变得不太切合实际,真会这样的吗?但更多人认为,她给了我们许多丰富多样的精神空间,让人能够驰骋生活天地任逍遥。
落落寡合的文人书生气质,始终秉持自己的内心感受,不强求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有那么一点离群索居,与世俗保持不离不弃的某些距离,并没什么不好。
喜欢的自会喜欢,抵触的自会抵触。将简单琐碎之事,也一样认真细心以待;将平凡之事赋于一种稳定的情趣和涵养,就一定不再是平凡了。尘世生活之所以如此微妙,正是因为充满了这种世俗与诗意的栖居。这曼妙之处,也并非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到轻易相通的。
既然爱生活,便应有观照现实的觉悟和勇气。且抛弃不必要的盲从,尊从本心,不要因一时异义而犹豫;对无常的人世多一些自信而恐惧就会少一点,选择了属于自己的生活之路,就勇敢地走下去。
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还应当拥有诗意的世界。
“你是落在我肩上的云,飘来飘去成了相思雨。”
兴许,那一晚是睡了一个夜长眠深的觉,或是梦到了柴火上那日未燃尽的乌木沉香。千年前的唐代,李白就有食“黄金鸡”诗句的意犹未尽:“堂上十分绿醑(音许)酒,杯中一味黄金鸡。”其做法是:“用麻油盐水煮,入葱椒,候熟擘钉,以元汁别供,或荐以酒,则白酒初熟、黄鸡正肥之乐得矣。有如新法川炒等制,非山家不屑为,恐非真味也。”
李白诗中的“黄金鸡”深挚而厚实,也令人口水直流。从此有了千古饮食欲,无数人畅意。
幸好,我闽南漳州平和家乡也有一道叫“白斩鸡”的名吃。其法与李白诗中的“黄金鸡”十分相似:取本地山养土鸡一只,宰后洗净。将蒜、姜切碎,伴一点葱花,将蒜姜末中倒入热油,再倒入蒸鱼豉油,放入葱花,再加入一点辣酱,搅拌均匀,配熟鸡与蘸料即可食用。此菜色泽金黄,皮脆肉香,是纯粹天然的一道家乡美味佳肴。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到我闽南家乡平和的客人,除了逛逛土楼、走访民居,感觉旧日时光缓缓流逝时,不妨也品尝一下这指间上那诗意般的美味。
至于,当你烟霞颊上一抹红,薰风摇得新人醉时,不妨也乘着与“黄金鸡”那个时代的那份快乐亲和,也当一回与诗人的时空奇妙无言的相契,在半醒半醉之间也脱口吟一首诗来,尽明恣意情缘。
说不定这份情真意切,那种神奇的意境和美妙的诗意,如昭昭日月,照在彼时的天空——哦,原来这诗意生活,淡泊洒然,皆是在尘世平民的烟火里、人事里。
——2021年仲夏于平和。